次日,吕不韦再次应召入宫。
这一次,并非在偏殿舆图前,而是在更为正式一些的书房。嬴异人端坐于案后,神色比昨日更多了几分凝重。
“相邦,”嬴异人开门见山,语气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委婉,“你昨日所请,寡人思之再三。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寡人自是愿意鼎力支持相邦,借此良机,既扬我国威,亦稳固朝纲。”他先表明了态度,给予了肯定。
吕不韦心中稍定,躬身道:“臣谢大王信重。”
然而,嬴异人话锋随即一转,声音低沉下来:“然则,相邦亦知,灭国之战,非同儿戏。绝非寡人一道诏书,便可高枕无忧。大军征伐,涉及粮草辎重调拨、兵员征发、民夫徭役,乃至沿途郡县配合,千头万绪,皆需朝中各部鼎力协作,方能顺畅无阻。”
他抬起眼,目光直视吕不韦,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坦诚,也带着一丝身为君王的无奈:“如今朝中局势,相邦比寡人更清楚。楚系一脉,因先前之事,与相邦乃至寡人,嫌隙已深。”
“寡人若强行下诏,命相邦领兵,他们明面上或不敢抗旨,但暗地里…粮草延误几分,器械调配出些纰漏,乃至军中委派的副将稍有怠慢或阳奉阴违……诸如此类,防不胜防。”
嬴异人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敲了敲案几:“届时,东周若未能一举而下,战事稍有拖延,或是出现些许挫折,这些便都会成为他们攻讦的借口。恐届时非但无功,反惹一身是非。若真因此动摇相邦之位,岂非得不偿失?这并非寡人所愿见。”
这番话,与昨夜他对嬴政所言如出一辙,只是更为直白,也更切中吕不韦当下的处境。
这既是提醒,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并非寡人不支持你,而是支持你需要条件,需要你自行扫清一些障碍。
吕不韦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懂了秦王的弦外之音。
大王愿意在名义和最终决策上支持他,但前期的铺路、争取军方至少部分势力的认可、减少执行层面的阻力,这些都需要他吕不韦自己去运作和克服。
大王不会,也不能在一切未明之时,强行用王权为他压下所有反对声音。
心中瞬间明了,吕不韦面上却不见丝毫沮丧或不满,反而再次躬身,语气沉稳而坚定:“大王深谋远虑,臣感佩于心!大王所虑,正是臣之所忧。请大王放心,臣绝非鲁莽之辈。军国大事,自当力求万全。臣会尽力周旋,疏通关节,务必使此事筹备周全,不负大王期许!”
他需要向秦王证明,他不仅有提出方略的胆识,更有将方略落地执行的能力和手腕。
嬴异人看着他这副毫不气馁、反而斗志昂扬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微微颔首:“如此,便有劳相邦了。寡人,静候佳音。”
“臣,告退。”
吕不韦退出书房,阳光洒在他身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而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关,无疑在于军方。
与此同时,另一边宫苑学舍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燕丹仿佛彻底将前夜的疑虑和惊醒抛诸脑后,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天真伴读的角色。
他与嬴政一同听太傅讲学,时而凝神,时而走神,在竹简上写写画画;休息时,便拉着嬴政讨论课业中的趣事,或是分享一些不知从哪听来的宫外趣闻,逗得嬴政那张小脸偶尔也会露出浅浅的笑意。
他吃得香,睡得足,玩闹起来依旧没心没肺,仿佛那日丞相府中献出惊世计策的不是他,仿佛昨夜那个在黑暗中惊坐而起、深思君心的也不是他。主打就是一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快乐的小孩子”。
嬴政虽聪慧早熟,但毕竟年幼,见燕丹如此,也只当那日父王之言只是寻常教导,并未深思背后可能存在的试探,渐渐也放松下来,享受着难得的、有伙伴相伴的学习时光。
然而,咸阳城中的暗流,却不会因宫廷一角的宁静而停止涌动。
吕不韦出了宫,并未回丞相府,而是直接命车驾转向,前往位于咸阳城西的蒙府。
蒙骜,这位来自齐国、却为秦国征战半生、功勋卓着的老将,在军中风望极高,且并非楚系核心人物。若能争取到他的支持,哪怕只是默许,吕不韦的东征计划都将顺畅许多。
然而,现实却给了吕不韦当头一盆冷水。
第一次,蒙府门房恭敬却冷淡地回复:“老将军近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还请相邦见谅。”
吕不韦面色不变,温言表示关切,留下礼物,告辞离去。
第二日,他再次前往,得到的是同样的回复。
第三日,依旧如此。
连续数日,吕不韦皆吃了闭门羹。
消息很快在咸阳官场传开,不少人暗中嗤笑,等着看这位凭借商人手段骤登高位的丞相,如何在这讲求实力和资历的军界碰一鼻子灰。
吕不韦面上依旧从容,每日准时前往,准时被拒,仿佛只是进行一项日常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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