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溪码头,灯火如昼,江风却带走了大半暖意。
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正在江畔的彩棚下举行,炭火上炙烤的肥美江鱼滋滋作响,浓郁的香气混着酒气,弥漫在湿冷的空气里。
护航队的汉子们围着火盆,划拳行令,笑骂声、摔碗声此起彼伏,将连日来的紧张与疲惫尽数宣泄。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中心,却有一处异样的孤寂。
老艄九没有入席,他独自一人缩在自家乌篷船的船尾,面前只摆着一只粗瓷海碗和一坛浑浊的糙米酒。
他一言不发,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将烈酒灌入喉中,仿佛要用这辛辣的液体烧穿自己的五脏六腑。
江风吹乱他花白的头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船头灯笼的摇曳光影下,晦暗不明。
彩棚内,谢云亭端坐主位,目光看似在与众人推杯换盏,实则一缕心神早已穿过喧闹的人群,牢牢锁定在船尾那道佝偻的背影上。
“阿篾,”他声音压得极低,对身旁的心腹吩咐道,“去,让伙房把剩下的山姜汁,分到每一坛酒里。”
阿篾一怔,旋即了然。
山姜汁无色无味,却能活血提神,刺激人的五感六识,让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被无限放大。
少东家这是要下一剂猛药。
他不动声色地点头离去。
谢云亭端起酒碗,轻轻啜了一口,随即闭上了眼。
刹那间,喧嚣的世界褪去,一幅奇特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展开——那是由系统转化而成的“心绪图谱”。
图谱之上,阿篾、大石、金花婶等十几个核心人物的名字清晰排列,每个名字上方都悬浮着一缕代表其心绪的气流。
大石头顶是炙热如火的赤红,那是纯粹的忠诚与激昂;阿篾则是沉静如水的湛蓝,代表着绝对的可靠与冷静。
唯独老艄九的名字,头顶的灰色气流翻涌如潮,混乱不堪,其中夹杂着恐惧、悔恨、挣扎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而随着新掺入山姜汁的酒水被他一碗碗灌下,那片灰雾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浓黑,仿佛一个即将爆裂的脓疮。
时机到了。
谢云亭放下酒碗,起身,亲自拎起一壶温好的上等黄酒,缓步走向江边,踏上了老艄九的乌篷船。
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老艄九身形一僵,却没有回头。
谢云亭在他身旁坐下,提起酒壶,将那琥珀色的酒液注入他空了的粗瓷碗中,直到满溢。
“九叔,”他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尝尝我这云记的‘女儿红’。比你当年在汉口开火轮时,船老大赏的那坛,如何?”
老艄九持碗的手猛地一颤,酒水洒出几滴,落在乌黑的甲板上。
他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差……差远了。谢掌柜的酒是天上玉露,我那坛是地上马尿……再说,那时候还有汽笛声听个响,现在……现在只剩下浪打石头了。”
谢云亭轻拍他的肩膀,手掌温热,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汽笛我也懂几句。‘三短一长’,是报平安;‘两急一缓’,是遇险求援。”
说到这里,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如炬,直视着老艄九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九叔,你说,要是孩子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想给外面的爹报个信,他用指甲敲墙,该用哪一调?”
“咔——”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船尾格外刺耳。
老艄九手中的粗瓷海碗,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缝。
他猛然抬头,双目中血丝密布,像是被困在网中的野兽,死死盯着谢云亭,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风骤起,江面浮起一层薄雾,将远处的灯火都模糊了几分。
谢云亭没有再逼问,他缓缓站起身,扬声朝岸上喊道:“金花婶,把我让你备下的那只匣子,取来!”
片刻,风风火火的金花婶捧着一只遍布尘土、长条形的旧木匣走上船。
谢云亭接过木匣,当着所有被惊动而围拢过来的护航队队员的面,缓缓将其打开。
匣内,静静躺着一把尺身焦黑、刻度却依旧清晰的黄铜尺。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有人认了出来,这正是三年前谢家茗铺失传的那把镇店之宝——“松柴焙火温度尺”!
传闻中,此尺早已在那场灭门大火中被烧毁熔化了!
谢云亭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尺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三年前,我爹在弥留之际,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这把尺子塞进了灶膛的死灰里。他告诉我,‘火候错了,茶就死了;人心错了,人也就没了’。”
说着,他的目光从尺上移开,如两道利剑,落在老艄九那张惨白的脸上。
“他还说了一句话,”谢云亭的声音陡然转沉,“宁可自己死,不让孩子受苦。”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老艄九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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