簰洲湾,废盐栈,水牢。
三个词在他脑中瞬间连成一线。
那里的废弃盐栈下,确有一片错综复杂的地下水网,曾用于偷运私盐,如今早已荒废。
而那暗红色的泥痕,正是盐碱地特有的产物,经水浸泡后才会呈现出那种独特的暗沉色泽。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在谢云亭的心中迅速成型。
他没有立刻召集人手准备强攻,那无异于以卵击石,还会让杜沧海警觉。
他要用的,是一把看不见的刀,一把能悄无声息刺入敌人心脏的软刀。
他看向阿篾,沉声道:“去备一艘吃水最浅的乌篷船,再找来我们最好的水鬼陈,让他带上测绘的油布和绳尺。今夜子时,我要簰洲湾水下盐道最精确的地图。”
这还不够。强攻不成,只能智取。智取,则需要一个绝佳的内应。
谢云亭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选身上——灰婆。
她眼盲,在暗无天日的地窖中,这反而是优势。
她身为乞丐,常年在簰洲湾一带游荡,对地形了如指掌。
最关键的是,她为三江会传递消息多年,熟悉每一个哨卡的换防时间和巡逻规律,她若“失踪”或“意外身亡”,最不容易引起怀疑。
一个溺死的瞎眼老妪,谁会多看一眼?
是夜,城南土地庙。
冷风从破败的屋顶灌入,吹得神龛前的残烛摇曳不定。
灰婆蜷缩在草堆里,像一截枯木。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面前。
她没有抬头,只是那只灵敏得吓人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天冷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一双崭新的、千层底的黑布鞋,被轻轻放在了她身前的地面上。
鞋底纳得细密结实,鞋面是上好的棉布,入手温软。
灰婆枯树皮般的手伸了过去,一寸寸地摩挲着鞋面,感受着那针脚的匀称和布料的厚实。
她浑浊的眼球动了动,似乎想透过无尽的黑暗看清来人。
谢云亭没有谈条件,没有许诺金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这一辈子,都在用脚记路,为别人走,为别人记。”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灰婆尘封多年的心底,“现在,是时候为自己记一次回家的路了。”
为自己记一次……回家的路。
灰婆摩挲鞋面的动作停住了。
她那张沟壑纵横、仿佛永远没有表情的脸上,嘴角竟缓缓咧开,露出一口黄牙,笑得像个孩子,却又比哭更难看。
“老婆子我……三十年没穿过这么合脚的鞋了。”她喃喃自语,小心翼翼地将那双鞋抱进怀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她忽然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谢云亭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簰洲湾盐栈的地窖,有三道铁门。前两道是明锁,只有第三道,锁眼是朝下的,贴着地面。那是……那是他们给那孩子喂饭、递水的口子。”
三更天,簰洲湾渡口传来一声惊呼,一个“失足”的瞎眼乞婆落入冰冷的江水,很快便没了踪影。
巡江的三江会水鬼骂骂咧咧地将“尸体”用竹篙捞上船,见是个没人认领的老乞婆,晦气地啐了一口,随手就扔进了废盐栈那阴森的地窖入口,任其自生自灭。
黑暗中,灰婆的身体顺着湿滑的石阶滚落。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许久,确认再无动静后,才缓缓张开嘴,从舌下吐出一枚用蜂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丸。
地窖里弥漫着水汽和霉味,她凭借着超乎常人的听觉和触觉,像一只老猫,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摸索。
终于,在最深处的角落,她摸到了一具温热而颤抖的小小身躯。
是小铁。
孩子蜷缩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灰婆摸索到他身旁的墙壁,那上面用指甲划出了一道道痕迹,横竖交错,是“正”字。
她默默数着,一共四十三个“正”字,还多两划。
二百一十七天。
一股无名火从灰婆心底烧起,她却将这股火死死压下。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在小铁颤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字。
“父安,旗在。”
孩子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一缩手,随即又死死抓住了她的手指。
灰婆能感觉到,那小小的手心里,滚烫的泪水正无声地滑落。
她不再多言,迅速将那枚蜡丸塞进了孩子贴身衣物的夹层里,而后重新躺倒在地,变回那具冰冷的“尸体”。
次日清晨,汉口三江会总舵。
杜沧海接到老艄九通过“内线”传来的最新密报,说是云记有一批加急的“军茶”,为避开沿江盘查,将绕道簰洲湾水路,秘密运往后方。
杜沧海大喜过望。
军茶!
这可是能让他搭上军方关系的大好机会!
他立刻下令,将驻守在附近几处江段的主力快艇和人手,全部调往簰洲湾水面,务必做到万无一失,人货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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