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只有这么个能力（五）（330）

只有这么个能力（五）

中科大的实验室，是陈默的战场，也是他的庙宇。空气里常年漂浮着松香、焊锡融化的微甜气息，以及示波器屏幕幽蓝光芒特有的冷冽味道。他像一株找到了沃土的植物，根系深深扎进模拟电路、数字信号处理、微电子器件的复杂地层，枝叶则向着集成电路设计的未知领域奋力伸展。他的本科毕业设计，选择了一个极具挑战的方向：设计一款超低噪声、高电源抑制比的低压差线性稳压器（LDO）芯片。这是模拟电路的硬骨头，尤其对噪声的抑制，是业界公认的难题，需要极其精妙的补偿设计和版图优化。

无数个深夜，实验室灯火通明，只剩下示波器屏幕跳动的曲线和频谱分析仪上不断刷新的数据。陈默常常一个人伏在实验台前，眉头紧锁，反复调整着电路仿真参数，或者在显微镜下小心翼翼地修改着流片前的版图设计。高强度的心智消耗如同无形的磨盘，榨取着他的精力。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时，他会放下焊锡笔，拿起那支陪伴多年的旧笛子。

笛声不再是少年时宣泄的嘶鸣，也不再是调试电路间隙随意的放松。它变得舒缓、悠长，像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溪水，又像穿过竹林缝隙的微风。几个简单的音符，一段不成调的旋律，在空旷的实验室里低回婉转。这声音仿佛有魔力，能抚平他因高度专注而紧绷的神经，能涤荡思路陷入僵局时淤积的烦躁。笛声停下，他常常能感到一种奇异的澄澈，思路也随之开阔几分。这片刻的抽离，反而成了他攻克下一个技术堡垒前，最好的休整与蓄力。

经过无数次失败、迭代、近乎偏执的优化，他的LDO芯片设计终于在一次关键的流片测试中，交出了令人惊艳的成绩单：在苛刻的负载跳变和电源波动条件下，输出噪声达到了理论预期的超低水平，电源抑制比（PSRR）指标更是远超同类竞品。这份凝聚了无数个日夜心血的成果，不仅为他赢得了优异的毕业评价，更引起了国内顶尖芯片设计巨头的关注。

毕业季，选择摆在了面前。多家知名企业抛来了橄榄枝，待遇优渥。陈默的目光却越过这些诱人的数字，落在了一份独特的邀请上——来自华为2012实验室（以基础研究和前沿探索着称）。邀请函里没有夸大的承诺，只有一行朴素的描述：“加入我们，探索通信芯片噪声抑制的终极边界。”这行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他。噪声抑制！这正是他毕业设计倾注全部心血的方向，是他痴迷于“纯净信号”的初心所在！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调试“风语者”信号发生器，对着示波器上完美正弦波心潮澎湃的少年。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陈默选择了华为2012实验室。这个决定，让一些追求短期高薪的同学颇感意外。

报到那天，他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除了必需品，只有两件旧物：那支磨得光滑的笛子，以及一本封面早已磨损、纸张泛黄却保存完好的册子——正是小学时被母亲撕碎又被他偷偷粘好的《蜗牛观察日记》。他走进窗明几净、设备先进的实验室大楼，如同走进一个巨大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精密仪器内部。一切都崭新、高效、指向未来。

安顿好住处后，陈默没有立刻休息。他独自来到实验室园区一处僻静的小花园。夕阳的金辉给万物镶上了温暖的边。他坐在一张石凳上，像举行某种郑重的仪式，缓缓打开了那本《蜗牛观察日记》。稚嫩的铅笔字迹，描绘着蜗牛爬行的轨迹、触角摆动的角度、雨后留下的晶莹粘液痕迹……旁边还画着比例失调却充满童趣的蜗牛插图。每一页，都倾注着一个小男孩对微小生命最原始、最纯粹的好奇与探索欲。

指尖拂过那些粗糙的纸页和歪扭的字迹，陈默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他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那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画：一只小小的蜗牛，正背着重重的壳，沿着一条陡峭的、几乎垂直的线向上爬。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它要去哪里？”

他轻轻合上日记本，将它与那支旧笛子并排放在石凳上。夕阳的光线穿过笛孔，在地面投下几个小小的光斑。他拿起笛子，横在唇边。没有特定的曲谱，笛声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清越、平和，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宁静，缓缓融入这高科技园区傍晚的空气里。笛声悠扬，仿佛在回应日记本上那个稚嫩的疑问。

笛声停歇，晚风拂过。陈默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实验室大楼，那里面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芯片设计工具和测试设备。他低头，看着石凳上安静的笛子和日记本，又抬头望向实验室的方向，嘴角浮现出一丝清晰而笃定的笑意。

“它要去哪里？”当年那个画蜗牛的孩子无法回答。

但现在，他知道了。

那只小小的蜗牛，背着它看似沉重的壳，最终要去的地方，正是那灯火通明处——去探索更精密的世界，去聆听更微弱的信号，去创造一个噪声更少、更接近完美的“声音”。它的壳，不是负担，而是它携带的、独一无二的感知世界的触角。而那支笛子，那本日记，将永远是他壳上的纹路，提醒他从何处出发，为何前行。

陈默收起笛子和日记本，站起身，步履沉稳地向着那片灯火通明走去。他的身影融入大楼的光影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前方，是通信芯片噪声抑制的终极边界，是无数个需要纯净信号的未来场景。他带着他的“能力”，他的热爱，和他从未熄灭的好奇心，走向了属于他的、更深邃也更广阔的战场。那里，他将与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一起，继续追寻那个最初的问题：如何让世界的声音，更清晰一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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