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十三)
殡仪馆告别厅的空气,是凝固的冰,是吸饱了哀伤的棉絮,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低回的哀乐如同冰冷的溪流,在空旷肃穆的空间里缓慢流淌,钻进耳朵,缠绕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钝痛。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劣质香烛和新鲜花圈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网,罩住了厅内每一个沉默或啜泣的身影。
厅内人不多。周立伟请的几个远房亲戚,神情疏离地站在角落,低声交谈着无关痛痒的琐事。几个周德昌生前的老同事,白发苍苍,脸上刻着真实的悲痛和物伤其类的苍凉,沉默地注视着前方。胖嫂红肿着眼睛,紧紧攥着王国美冰凉僵硬的手,像抓住一根随时会断掉的稻草。
最前方,水晶棺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周德昌躺在里面,穿着簇新却空荡得极不合身的藏青色寿衣,脸颊经过刻意的修饰,依旧掩盖不住深陷的轮廓和蜡黄的底色。花白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紧闭的双眼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凝固成一种彻底的、毫无生气的平静。这平静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王国美空洞的眼底。
她站在人群最后面,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株被霜打蔫、即将彻底枯萎的草。身上穿着洗得发白、唯一一件还算整洁的旧棉袄,几天水米未进的虚弱让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嘴唇干裂起皮。胖嫂几次想拉她往前站站,她都固执地、微不可察地摇头,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她不敢靠近。不敢去看那张被死亡彻底凝固的脸。她怕自己会失控,会像那天在开水间一样,生出毁灭一切的疯狂。更怕自己那不洁的存在,玷污了老人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最后一段洁净路途。
司仪刻板、毫无感情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响起,念着千篇一律的悼词,追述着周德昌平凡、清贫、与世无争的一生。那些空洞的词汇,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传进王国美的耳朵里。她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的全部感官,都被前方水晶棺里那具冰冷的躯壳吸走了。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夹克、在厨房里弓着腰、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刷洗瓷砖缝隙的清瘦身影;看到了他在“清心茶室”里温和的笑容;看到了他病床上枯槁的容颜和无声汹涌的泪水;看到了他捂着胸口、喷出那口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呐喊的鲜血……
心口那片被撕裂的地方,又开始汩汩地渗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疼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冗长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司仪宣布亲属上前告别。
周立伟排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和巨大压力留下的疲惫痕迹,眼圈有些红肿。他走到水晶棺前,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鞠躬,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父亲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他的表情复杂难辨,有沉痛,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愧疚?他微微俯身,似乎想伸手触摸一下棺盖,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迅速收了回去。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向一旁,将位置让给后面的亲戚。那挺直的背脊,依旧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和疏离。
轮到王国美了。
胖嫂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低声催促:“国美,去吧……送送周老师……最后一面了……”
王国美浑身一颤,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被惊醒。她抬起沉重的、仿佛灌满了铅的腿,一步,又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口冰冷的水晶棺。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踏在深不见底的冰窟边缘。周围的目光,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神,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终于,她站在了水晶棺前。
隔着一层冰冷的、透明的棺盖,周德昌那张被死亡彻底凝固的脸,清晰地、残忍地呈现在她眼前。那蜡黄的皮肤,深陷的眼窝,抿紧的嘴唇……一切都和记忆中那个温和、洁净的老人判若两人。死亡抽走了所有生的气息,只剩下冰冷的、僵硬的轮廓。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她死死咬住的下唇再也无法抑制那汹涌的酸楚,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膝盖一软,她“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水晶棺前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压抑的告别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王国美却浑然不觉。她跪在那里,像一个失去所有支撑的、破碎的玩偶。汹涌的泪水顺着她惨白的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她看着棺盖下那张冰冷的脸,喉咙里终于压抑不住,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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