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我明白”,像一缕温暖的蒸汽,慢慢包裹住彦宸心头难以排解的冷遇。他感觉到她柔软的手指,轻轻地、却坚定地,覆在了自己那只因为用力而冰凉僵硬的手背上,轻轻地揉蹭着。那份温暖,顺着皮肤的纹理,一点点地渗透进去,驱散了那股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名为“怀才不遇”的寒意。
他抬起眼,看到的是一双平静而温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刻薄与讥诮,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评判的理解。
“练了一身屠龙的本事,总想知道那龙,到底存不存在,自己手里的刀,又到底快不快。这种心情,我也一样。解开一道没人会做的难题,就会忍不住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很正常。”
她仰起头,看着路灯下他那张写满了不甘的脸,语气平静地像在邀请他参与一场学术研讨,“我们不谈对错,也不谈应不应该。就当这是一道题,我们把它拆开,一点一点地分析,好不好?”
彦宸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邀请他共同探索的认真。这种认真,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能抚平他那颗被刺伤的自尊心。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那颗因为过度思考而有些混沌的大脑,重新开始清明地运转。
“好。”
“嗯,”张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重新恢复了那种旁观者的姿态,将主场完全交给了他,“金融投资的事,你比我懂得多。现在市场终于开了,你说,这些现在上市的股票,会涨还是跌?”
这个问题,正中靶心。它瞬间激活了彦宸脑子里那个最活跃、最自信的区域。他几乎是想都没想,那份属于战略家的神采,便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肯定涨!而且是疯涨!”他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全中国憋了这么多年的闲钱,就对着这八只‘老八股’,这是典型的‘僧多粥少’!不,这连肉都算不上,顶多是几根骨头,根本不够那群饿狼抢的!”
张甯认真地听着,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巨大的赚钱效应。”彦宸的眼睛微微眯起,脑海里仿佛已经浮现出了一幅清晰的推演图景,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笃定,“第一批进去的人,不管懂不懂,都赚得盆满钵满。这种一夜暴富的故事会像病毒一样传开,然后,就会有更多的人,带着更多的钱,疯了一样地涌进来。到时候,股价就跟股票本身值多少钱,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了。它只跟下一个进来接盘的傻子,愿意出多少钱有关系。就像几百年前荷兰的‘郁金香狂潮’,也像前几年的‘君子兰热’,进入一个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的、纯粹的博傻阶段。谁都知道是泡沫,但谁都相信自己不是最后一个接盘的傻瓜。”
他说得很快,很流畅,仿佛这些推论早就在他脑中盘桓了千百遍,此刻只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张甯再次点了点头,看着刚才还跺脚撒气的大男孩一下子变成智算千里的投资者,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微笑。她又问:
“再往后呢?”
“再往后……”彦宸的思绪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飞快地推演着各种可能性,“这种疯狂不可能永远持续。当泡沫大到一定程度,威胁到稳定的时候,国家,一定会出手干预。干预的方式无非两种:第一,加快供给,增发更多的新股,让狼群有更多的肉可以去抢,稀释掉对那八块肉的狂热;第二,直接用行政手段抑制过热的炒作,比如设置涨跌停板,或者发布一些降温的社论。无论是哪一种,只要信号一出来,第一波最疯狂的盛宴,就结束了。鼓声一停,最后抢到花的人,就得买单。”
他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已经亲身经历了一遍那场注定要到来的、波澜壮阔的资本狂潮。胸中积压了一整天的郁气,随着这番酣畅淋漓的“纸上谈兵”,消散了大半。
张甯静静地听完他所有的分析,脸上那份赞许的神色更浓了。她等他完全平复下来,才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不轻不重地抛了回来。
“那我们回过头来看,”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标尺,将他宏大的推演,拉回到他个人的坐标系上,“假如,你彦宸,今天早上听完广播,立刻就决定退学,买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你算算时间,来得及跟上你说的这第一波‘疯抢’吗?”
彦宸脸上的神采,像是被这句轻飘飘的问话,按下了暂停键。
他刚刚还在那个由他自己构建的、波澜壮阔的未来图景中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现在却被张甯一句话,硬生生地从云端拽回了地面,被迫直面那个最具体、也最狼狈的现实。
他愣在那里,大脑开始下意识地计算。
“假如……我今天退学,现在就去火车站……”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从这儿坐绿皮火车去上海,最快也要一天一夜。明天晚上到。人生地不熟,我得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再去打听证券公司在哪儿。证券公司可不像邮政网点,遍地都是。我得找,得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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