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聚拢又散去的村民,里正张守业独自站在略显空荡的院门口,夏日的热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寒意。他缓缓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回阴凉的堂屋,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依旧摆在桌上,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管家小心翼翼地跟进来,觑着他的脸色,低声问道:“老爷,您……您真要去沈姑娘那儿?”
张守业没有立刻回答,他颓然坐回太师椅,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捏着发胀的太阳穴。脑海中,两股力量正在激烈地撕扯。
一边,是树大根深、姻亲故旧遍布县城乡绅圈子的李满仓。李家在白石村乃至周边乡镇经营数代,田产众多,与县衙的一些胥吏乃至不入流的小官都有交情。
平日里,张守业这个里正也要让他三分,许多村务还需倚仗李家的财力和影响力。得罪了李满仓,意味着他今后在白石村的许多事情会变得棘手,甚至可能被暗中下绊子,这绝非虚言。李满仓此人,心胸并不宽广,睚眦必报。
而另一边,是那股刚刚亲眼所见、亲身感受的、汹涌澎湃的民意。那不再是温顺的、可以随意拿捏的羔羊,而是被触及生存根本后,露出犄角和利齿的困兽。这民意的背后,站着那个来历不明、手段却层出不穷的沈清徽。
她看似柔弱,不争不抢,却在不声不响间,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将大半村民绑上了她的战车。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出面,只需轻轻拨动几下琴弦,便能引得群情激昂,逼得他这个里正不得不直面风浪。
“民意……民心……”张守业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当了这个多年的里正,太清楚“民心可用”也“民心可畏”的道理。平日里,民心似水,可载舟;可一旦被逼到绝境,民心便如火,能燎原,能噬人!
今日村民能聚众围堵他的宅院,明日若“林家作坊”真被毁了,周瑾或陈砺真出了事,那群情激愤的村民,会不会直接冲击李宅?会不会发生更严重的流血冲突?到那时,他张守业作为一村里正,控制不住局面,酿成民变,第一个丢官罢职、甚至下狱问罪的,就是他!
李满仓的势力是在暗处,在官场人脉,在经济压制;而沈清徽掌控的,是眼前活生生的人心,是可能瞬间引爆的、能让他万劫不复的炸药!
更何况……张守业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院墙,看到那条即将动工的水渠,看到那片因“林家作坊”而焕发生机的村落。沈清徽带来的,不仅仅是村民的工钱,还有实实在在的、能算作他政绩的东西!高效的水车,即将修缮的水渠,甚至那套让他都暗自惊叹的“工分”管理制度……这些都是能写在呈报文书上,能让他在县尊面前露脸的东西!而李满仓除了按时缴纳那点田赋,还能给他什么?只有无尽的麻烦和潜在的统治威胁!
一个是可能带来政绩和稳定控制力的新兴力量,一个是只会带来麻烦和动荡的旧势力毒瘤。
天平,在反复权衡利弊后,终于彻底倾斜。
张守业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不能为了一个注定会惹出大乱子的李满仓,赌上自己的前程和白石村的稳定。他必须稳住沈清徽,稳住那躁动的民意。
“备车。”张守业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东头,李宅。”
管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老爷,您不是说要先去沈姑娘……”
“先去李宅。”张守业打断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露出一抹属于老吏的深沉,“有些话,得先跟李员外说清楚。”
他要去警告李满仓,不是为了给沈清徽出头,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白石村不再生出更大的乱子!
马车轱辘碾过村中的土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张守业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心中却在反复推敲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既不能过于软弱,让李满仓觉得可欺;也不能过于强硬,彻底撕破脸皮。这个度,需要精准拿捏。
李宅很快就到了,高墙朱门,气派非凡,但今日看在张守业眼中,却只觉得那门楣透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戾气。
通报之后,张守业被引进了李宅那间奢华却透着俗气的花厅。李满仓显然早已料到他会来,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手里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烦躁和倨傲。他身旁,管家李福垂手侍立,眼神闪烁。
“哟,什么风把里正老哥吹来了?”李满仓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连身子都没抬一下,“可是为了村里那些泥腿子不懂事,聚众闹事,扰了老哥清静?哼,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改日定要好好整治!”
他一开口,就想把话题引向村民“闹事”,试图占据道德制高点。
张守业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自顾自地在客位坐下,淡淡道:“李员外消息倒是灵通。”
李满仓哼了一声:“在这白石村,还没有我李满仓不知道的事!张老哥,不是我说你,对那帮刁民,就是不能太客气!该抓的抓,该送官的送官!不然,他们还以为你这里正是泥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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