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阿鲷开开心心地收了高座局后续送来的许多“礼物”——几件料子细软但尺寸明显宽大的小袖、一盒用剩的胭脂、几支过时的钗簪——她千恩万谢,甚至拉着高座局的手表忠心:“以后蛟便是殿下的儿子,我们母子定当尽心竭力……”
她全然没注意到,高座局说出那句“阿姊能如此想,真是家中之幸”时,嘴角那抹完美笑容下,一闪而过的、如同看见秽物般的生理性嫌恶。
她更不知道,此刻虎千代刚离开御殿,正在二之丸犒赏三军。远远的喧嚣声浪混着蹄铁杂乱敲打石地的声音,如同城下町最喧闹的市集,一股脑地涌进这间偏僻的屋敷。
“为何如此喧闹?”阿鲷——这位被下人们私下称作“温足屋形”的侧室——正展开那柄象征“恩宠”的蝙蝠扇细细赏玩,闻声不由拢起折扇,看向高座局留下伺候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女房阿青。
阿青头也不抬,继续整理着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听小姓们在传,赖陆公要编练几个以骑马队为主的‘备’,正在点选各藩献上的战马。”
“以骑马队为主的备?”阿鲷那丰腴如鲷鱼般的嘴唇不自觉地噘了起来。身为军奉行之妻,她太清楚这“备”字的含义——此乃临战之际,为应对特定战局而从各队抽调军势、临时编成之军,可大可小,并无定数。寻常备队,皆以长枪足轻结成的“枪衾”为阵骨,辅以弓矢铁炮,形如巨龟,步步为营。
她下意识地用那柄蝙蝠扇轻敲着自己圆润的下巴,心头泛起嘀咕:寻常之备,分设各队之首,虽赖陆殿贵为天下强藩,拥关八州九,今又得了骏河。若是再夺了黑川金山,金银自然不在话下。可一备之中仅有马队,那与无根之浮萍何异?不过是一群无阵可依的散兵游勇罢了。
“荒唐,”她低声自语,胖乎乎的脸颊因不满而微微鼓胀。“天下哪有仅用骑马众组的备?军阵万变,不离其宗——枪衾为骨,弓铁炮为辅。骑马众不过负责突击、传令、拱卫大将而已……”作为军奉行的未亡人,她深知各藩备队全无定额,但再如何变化,总离不开足轻稳住阵脚。
再说,备大将乃主君临时授权之职,岂是朝廷的佐渡守、摄津守那般常设官位?因战而组,罢战即消。若费尽心力编练出一支“骑马备”,战事一毕便即拆散,岂非白费功夫?
她那鲷鱼般微突的嘴唇噘得更高了,几乎能挂住一支狼毫笔。若说不是一“备”,而是某位侍大将率领其郎党,收罗三军神骏,专司袭扰粮道、抄截后路、追杀溃兵,那倒还说得通……
念头至此,她脂粉细腻的圆脸骤然一僵。
不对。
兵贵神速。
何须每个骑兵都精于马上拼杀?只要他们能如疾风般出现在敌军最脆弱的地方,便是足以撕开战线的两把利刃。
她猛地想起,自己某次酒酣耳热之际,曾拍着案几高谈阔论:“诸军皆困于阵形,拙于奔袭!倘有一军,尽选善骑之士,不执弓枪,专司驰突——百里转进,一日摧其粮道;迂回敌后,旦夕兵临居城!倘若长筱合战之时,武田胜赖麾下有如此一支偏师,疾走中山道奔袭木曾,再猛攻岐阜城……”
当时亡夫只当她醉后狂言,厉声斥她胡言乱语。所用理由,竟与她方才心中所想如出一辙。
此刻,那曾被亡夫和自己都当作痴妄的醉话,却如一道雪亮闪电,骤然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是了……若这“骑马备”,本就不是为了结阵而战呢?
若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化作一柄淬毒的短匕,直插敌军腹心;就是为了在敌军主力尚未回过神来之际,已将其粮仓、居城、退路一一踏碎?
阿鲷胖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蝙蝠扇的扇骨,圆润的身体因这石破天惊的念头而微微前倾。若真如此,那这看似荒唐的“骑马备”,非但不是儿戏,反而是……一着足以定鼎乾坤的鬼神之笔!
她噘着的嘴唇慢慢放松,最终化为一个近乎无声的、夹杂着惊骇与彻悟的轻喘。
一丝野心的火苗,混杂着对儿子的愧疚,在她心头“噗”地燃起。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蛟儿重新进入殿下视野、站稳脚跟的机会。眼下这惊世骇俗的“骑马备”,不正是天赐的良机吗?
原来,殿下所图,在此。
那么,我儿之功业,也必在于此! 我务必要为我儿争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想到这里,便去高座局处讨了探病的恩典。而后自己便坐着一顶窄小逼仄的驾笼,去了临时充作医馆的武士长屋。
方一落轿,不等小者通传,便快步踏入长屋。嗅着屋内四处弥漫的浓烈血腥、腐草和金疮药粉的混合气味。
再看到木下蛟俯卧在铺于地面的简陋草席上,背部一片狼藉——磔刑留下的并非简单的穿刺伤,而是四个被粗糙木楔撕裂开的、边缘泛黑翻卷的血洞。 更致命的是右肋下那一处三间枪造成的贯穿伤,虽未立即毙命,但枪尖搅碎了肋骨,伤及肺叶。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从伤口溢出的、带着气泡的稀薄血水,和一种从胸腔深处传来的、拉风箱般的嘶哑杂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