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治部少辅悄然退出本丸奥向。晨光熹微,却照不散他颈边那一抹未散的胭脂痕,也熨不平手中那卷沉重朱印状带来的褶皱。他步履略显虚浮,心中懊恼万分——昨夜那期盼已久的温存时刻,自己竟仍喋喋不休于强攻伏见城的方略,着实大煞风景。那份对淀殿殿下深藏心底、源自太阁时代的倾慕与守护之念,本是两人间最深的默契,却在此等关头被军务所扰,连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愚不可及。
而在他身后,御帘之内,淀殿正对镜由女房梳理着长发。铜镜里映出她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她瞧见了三成离去时那略显仓惶的背影,也未曾错过他紧攥朱印状时、指节泛白的瞬间。
“呵……”她心中轻嗤一声,带着几分洞悉与怜悯,“男人啊,便是得了泼天的恩宠,也总要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仿佛不如此,便显不出他们的忠义与贵重。”
在她看来,石田三成那番关于强攻伏见的恳切陈词,不过是他多年夙愿得偿后,一种笨拙的、欲盖弥彰的羞涩罢了。一如太阁当年,即便心中再是急切,也总要先与妾室谈论几句茶道或能剧,方才肯熄了灯烛。这不过是男子们的通病,总要寻个由头,才好顺水推舟。她甚至觉得有几分玩味——这个一向以刚直刻板着称的治部少辅,竟也有如此方寸大乱的一面。
她全然误解了那份“愚不可及”的懊恼,将其视作男子虚荣心的作祟,而非一个纵横家对危局最清醒的绝望。
“治国,岂有那般复杂?” 她对着镜中那张继承了“战国第一美人”血脉、更浸润了太阁无限宠溺的脸庞,悠然想道。“无非是察其所需,投其所好。予其名利,赐其恩宠,再以威势稍加震慑,便可令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太阁殿下以草莽之身而得天下,靠的便是这洞悉人心、恩威并施的‘御下之术’。我今执掌这奥向天下,不过是将其施于朝堂而已。”
她一生所学,在太阁的羽翼之下,无非是这察言观色、恩威并施的“御人之道”,并深信此乃驾驭天下的不二法门。伏见城的硝烟、关东的威胁?在她看来,与当年奥向之中,哪位女房与哪位侧近有私,哪位大名使者需额外厚赏方能尽心办事,并无二致。皆是“人”的事。而只要是人,便有欲念,便可被拿捏。
“治部少辅要兵粮,便拨给他兵粮,全他一个忠臣体面;毛利辉元惧森氏船团,我便许他后路,安他一颗惶惑之心。人心安抚妥帖了,万事了然,自然通达。” 她满意地颔首,为自己又一次“拿捏”了臣下的心思而自得。
连大野治长当初主张‘仅安堵虎千代武藏一国’,也是在榻上跟她信誓旦旦说‘野种虎千代,不敢丢了那份大义。咱们先敲打他软肋,再挟他来大阪,恩威并施便可控住’,她当时听着觉得妥帖,才允了治长去办——竟忘了这主张,竟成了治长的杀身之祸。
她和大野治长之辈哪里懂得,这天下大势,如同蓄积了暴雨的云层,绝非几句温言、几道朱印状所能安抚。那是一种不听命于任何人情算计的、冰冷而庞大的定数,只循其自身的轨迹运转。当她得意于又“摆平”了一处人心时,却不知自己正像一个以茅草修补梁柱的屋主,在每一处勉强糊住的漏洞旁,都堆积了更深、更险的隐患。终有一日,狂风骤雨将至,这间屋,便会从她最自以为得计的修补处,轰然坍塌。
她与他,一个沉醉于人事即万事的虚幻征服,一个挣扎于尽人事仍需听天命的深刻幻灭,在这清晨的微光中,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却并不彻底的错位,恰似两人握持住对方的手却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她觉得自己是用计谋和美色,让太阁殿下都拜倒在自己脚下,却不知自己只是太阁殿下种在山崖顶端的樱花树。而他觉得,这就是自己对故太阁人间残影的最后守护。却不知太阁最后的念想,都在对吉良晴那句“花开报我,必不负卿”未能兑现后,便抽空了温情,仅是个狂悖的赌徒。
可这些,三成全不知——他只记得太阁当年提拔他时说的‘护好丰臣’,只记得淀殿是太阁遗孀,便把这‘守护’当成了自己的命。
治部少辅就这般形单影只的向外走,身后传来年轻女房的哼唱,调子软绵,却透着点未经世事的轻浅——‘峰の樱 仰ぎてぞ见る 吹く风に 散らぬばかりの 花と知りながら’
他心绪微澜,将这偶然听得的歌谣,默默珍藏于心,作为这孤绝道路上的一点星火。于是心说:‘高山之樱,唯能仰首瞻望。明知风起即散,仍愿守护其旁。这倒算是鄙人难得的知音啊。’
而与此同时,本丸奥向之中,为淀殿梳理长发的某位年轻女房,正因自己昨夜值宿时,窥见治部少辅那副窘态后偶得的一句和歌,竟得了淀殿殿下一个似赞许、似玩味的微笑,而暗自雀跃不已。
如此“一句和歌、三番解读,各说各话的荒谬”,偏巧被振翅飞出高天原的天照大神听了个真切——祂化形白鹭,本是为躲避须佐之男的暴戾,却没料想刚离险境,便撞见人间这桩各执一词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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