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那辆福岛七宝纹的牛车,单说一顶印着主纹七酢浆草和副纹长宗我部蔷薇的驾笼(かご)在崎岖的山道上轻微摇晃,如同漂浮于不安的海浪。长宗我部盛亲紧闭着眼,眉头深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并未真正醒来,而是被一个纠缠了他十余年、今日尤显清晰的噩梦死死攫住。
梦境之中,光阴倒流,景象扭曲而真切。梦里是土佐浦户城本丸昏暗的病室。药石无效的酸腐气息与垂死老人身上散发的衰败气味混合,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曾经叱咤四国、人称“鬼若子”的一代霸主长宗我部元亲,如今枯瘦如柴,躺在厚厚的被褥里,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窝中还偶尔迸射出一点焦灼、混乱的光芒。
一名小姓跪在榻前,正小心翼翼地用银箸夹起一小块煎烤得恰到好处、泛着金黄油脂的鲸鱼肉,送入老者口中。
元亲机械地咀嚼了两下,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圆!那熟悉的味道——带着一丝微焦的香气和恰到好处的咸味——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病痛与药物麻痹的神经!
“晴……是晴!是晴做的煎鲸肉!” 他枯槁的手猛地抓住小姓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嘶哑,“她回来了!她舍弃了福岛正则那匹夫,回来寻我了!快!快带她来见我!”
剧烈的狂喜让他惨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仿佛瞬间恢复了生机,眼神灼灼地扫视着空荡荡的门口,仿佛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下一秒就会出现。但随即,一种极度的恐惧攫住了他——不,不能让她进来!秀吉的人还在,正则那混蛋若知道……必须把她藏起来!对,赏赐!重赏!
“是谁?!是谁烹制了这块鲸肉?” 他猛地甩开小姓,环顾四周的家臣侍女,声音因急切而颤抖,“说!老夫要将信亲的女儿(即后来盛亲的正室和侄女,他的孙女)赏赐给她的儿子!不,连她的父兄一并厚赏!”
就在这混乱癫狂之际,障子门被轻轻拉开。进来的,却是他的正室夫人斋藤氏。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墨色小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久经煎熬后的麻木,手中捧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
“殿下,该进药了。” 她声音平稳,仿佛没有听见方才的疯话。
然而,这平静彻底激怒了元亲。期待落空,狂喜瞬间化为被愚弄的暴怒。他死死盯住发妻那张日益憔悴、在他看来“姿色平庸”的脸,梦呓般的话语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蠢妇!是你!又是你!滚开!你把我的晴藏到哪里去了?!我要杀了你……我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你为何还在此碍眼!去死!”
话音未落,他竟然挣扎着从枕下摸出那柄随身携带的短刀,寒光一闪,朝着斋藤氏狠狠劈去!
“父亲!” 年轻的盛亲肝胆俱裂,猛地从角落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父亲枯瘦却因疯狂而力大无比的双腿,“母亲!快走!”
斋藤氏被儿子一撞,踉跄着退开,药碗“啪”地摔碎在地,浓黑的药汁溅了她一身。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状若疯魔的丈夫和拼命阻拦的儿子,转身疾步离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单薄。
“放开我!逆子!” 元亲兀自挣扎怒吼,但盛亲抱得死紧。
突然,所有的挣扎和怒骂戛然而止。
彼时的盛亲只觉臂弯一沉。
“当啷”一声,短刀从元亲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榻榻米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盛亲只记得自己颤抖着抬起头。只见父亲维持着半个身子探出的姿势,一手兀自向前虚抓,另一只手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上的潮红急速褪去,变为死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抽气声,眼中那点疯狂的光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痛苦,死死地、不甘地瞪着门口的方向——仿佛还在期待那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
最终,他庞大的身躯重重地倒回被褥中,再无声息。
驾笼猛地一个颠簸。
长宗我部盛亲倏地睁开双眼,冷汗已浸湿了内衫的领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他大口喘着气,梦中的惊恐、无力与刺鼻的药味、父亲死前的眼神,依然清晰得令人作呕。
他抬手,用力揉搓着发胀的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窗外,濑户内海冬日的晨光透过驾笼的缝隙,刺得他眼睛发酸。
“呵……” 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混合着自嘲与冰冷的嗤笑。梦里的惊心动魄,如今想来,只剩下一片狼藉的荒唐。父亲至死念念不忘的,是那个让他身败名裂的女人;而母亲……他甚至不愿去回想母亲此后更加沉默、迅速凋零的模样。
驾笼转过山坳,远处山巅,加藤嘉明居城——伊予松山城的天守阁轮廓,在淡薄的晨雾中显现出来。
盛亲冷漠地瞥了一眼那陌生的城池,嘴角向下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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