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绫引着羽柴赖陆一行,穿过社殿后方幽深的回廊,向着更为僻静的社务所方向走去。越往深处,周遭便越是寂静,只剩下众人踏在砂砾上的细碎声响和冬日寒风的呜咽。
结城秀康紧抿着嘴唇,右手始终虚按在刀柄上,汗水不知不觉间已渗入刻着曾我兄弟纹样的黄金刀镡。水野胜俊与小田长时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默契地打了个手势,随行的十几名精锐弓铁炮足轻立刻无声地散开,占据了廊下、转角等关键位置,控制了这片区域。
赖陆看似随意地踱步,实则顶级武者特有的敏锐听觉已如雷达般扫过沿途每一个房间——一片死寂,除了风声,并无伏兵的气息。他目光落在前方那个白衣红袴、步履沉稳的背影上,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打破了沉默:
“九条……小姐?”他的语调轻松,仿佛旧友闲聊,“我记得没错的话,初次相见,你还是在清洲城下町贩卖旧书的商家女。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热田神宫的祢宜?真是令人惊叹。不知……您还有多少重身份,是我等凡夫俗子所不知的?”
跟在队伍末尾的柳生新左卫门闻言,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只能死死盯着九条绫的背影。
九条绫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未曾回一下,清冷的声音顺着风传来,带着几分揶揄:“中纳言殿下说笑了。妾身早就坦言,名为九条绫,如假包换。只是当时,无人肯信罢了。” 说着,她眼角的余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队伍中的柴田胜重。
柴田被那目光一扫,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下意识地小声嘟囔道:“你……你当时打扮得像个寻常町娘,谁……谁能想到你是摄关家的千金……”
九条绫依旧前行,语气平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本就是卖书的,过去是,现在亦然。只不过,偶尔也兼任正八位上弹正台少疏,忝为关白九条兼孝之女,以及,殿下刚刚听闻的热田神宫祢宜。” 她在一扇看似普通的桧木门前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面向赖陆,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而今日,我的职责,是替天下人,为殿下您……送上一本书。”
话音未落,她纤细的手掌已轻轻按在门扉上,向内推开。
就在门开的一刹那!
一个光溜溜的大脑袋猛地从门内探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带着哭腔、近乎尖叫的呼喊:
“中纳言殿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
“护驾!!” 柴田胜重反应最快,爆喝一声,与水野平八郎、木下三兄弟等侧近瞬间如临大敌,齐刷刷抢步上前,用身体在赖陆面前结成一道人墙,刀剑半出鞘,寒光凛冽。
而心里本就紧张到极点的柳生新左卫门,更是被这突现的“凶僧”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凭着本能,怪叫一声,挺起手中的朱漆长枪,朝着那颗光头就猛刺过去!这一刻,什么武功章法都忘了,只剩下纯粹的惊恐和下意识的攻击。
电光石火之间!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一把握住了柳生全力刺出的枪杆!动作之熟练,仿佛曾演练过无数次。
“喂!看清楚点,你这个大傻子!”
九条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气恼,她紧紧攥着枪杆,阻止了长枪的进势。那一瞬间,她看向柳生的眼神极其复杂,混杂着无奈、警告,甚至有一丝……超越陌生人间距的、近乎本能的熟稔与制止,就像……就像曾经无数次阻止过这个莽撞男人进行到获取她的最后一步那般。
“这位可是京都所司代前田玄以大人!” 九条绫稳住枪杆,语气恢复了平静,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所有人一怔。
柳生的动作僵住了,柴田等人也愣住了,纷纷看向门内。
只见前田玄以一身僧侣打扮,整个人几乎是五体投地般跪伏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捧着一卷显然刚写就、墨迹似乎还未全干的檄文。他浑身抖如筛糠,光亮的脑门上满是冷汗,脸色惨白,哪还有半分京都所司代的威严,倒像是个被吓破了胆的可怜虫。
“中……中纳言殿下恕罪!贫僧……不,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前田玄以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将那份檄文举得更高,“这……这是石田治部少辅命下官草拟,准备明日……明日就在朝会上宣读的……讨……讨伐殿下的檄文……下官……下官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一时间,偏房内外,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只有前田玄以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羽柴赖陆的目光,缓缓从跪地求饶的前田玄以身上,移到一脸平静仿佛无事发生的九条绫脸上,再扫过惊魂未定、表情精彩的自家臣子们,最后,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终于扩散开来,化作一声低沉的、意味深长的轻笑。
中纳言殿下这笑声,还在继续,然而前田玄以听到那声轻笑,如同听到赦令般,颤抖着微微抬起了他那光溜溜的脑袋,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丝卑微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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