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吉田城本丸最大的广间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烛火燃尽后的淡淡油脂气,与白日里箭矢破空、甲胄铿锵的肃杀混杂在一起,沉淀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羽柴赖陆并未返回寝殿,而是移步至一侧更为私密的书院。烛台新换,光线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素净的墙壁上。他卸去了沉重的南蛮胴,只着一件墨色直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那枚温润的虎骨扳指。
斋藤福如同无声的影子,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她与面前摊开着今日各方献上的礼单与文书,手持朱笔快速书写小楷,专注地批注核查的远山枫不同。仿佛白日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与她毫无干系,只是静静品味着玻璃杯中羊奶的滋味,甚至觉得略有寡淡,还随手丢进去了一粒金平糖。
佟舒尔哈齐都督是谁,自那位何将军退下歇息的时候,赖陆就已经想起来了。 只是前世不曾深读典籍的他,一开始只模糊记得努尔哈赤的弟弟是阿敏,却不知阿敏实为舒尔哈齐之子。这点认知的纠偏,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前世那些浮光掠影的知识,在这真实的权力场中是何等靠不住。
至于柳生新左卫门后来嚷嚷的什么“救大明,杀建奴”,以及“凡日月所照,皆为大明之土……自尧舜禹汤后,朱明得国最正”之类的话,在他听来更是可笑。都是家天下的王朝,谁又比谁高贵?他羽柴赖陆凭什么要去救那个远在万里、与他毫不相干的大明,去了以后还不是把建奴入寇,变成倭奴入寇?清白伸援手?这和他前世那个时空中,逼着富豪捐献全部家产的道德绑架,又有何区别?
白日里那封笔力千钧的书信、那根破空而入的竹筷、那张非寻常人能驾驭的女直强弓、那布面甲下的森寒铁壁,以及骏甲征伐时那柄葡人工匠和老金根据朝鲜、大明、佩诺布斯科特、女直、欧罗巴五家之长而造的那张“五国弓”——那弓理念虽巧,却因诸家筋角胶漆性理不合,射了不到二十箭便崩解开来,反不如那女直硬弓纯粹悍烈,令他印象尤为深刻……所有这些,连同柳生那套可笑的“救明”论调,在他心中交织碰撞。他迫切需要一条更清晰的脉络,一种能超越这日本六十六州格局的、真正的天下视野。
“请亚历山德罗神父过来。”赖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思。
片刻后,亚历山德罗·瓦利尼亚诺神父悄无声息地步入书院。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黑色耶稣会士长袍,胸前木十字架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赖陆拇指的扳指上,随即微微躬身行礼。
“殿下,夜安。”
“坐,亚历山德罗。我需要您来自葡国的智慧,”赖陆指了指对面的坐垫,待神父坐下后,开门见山,“白日之事,你怎么看?那位何和礼,还有他背后的……佟都督。”
瓦利尼亚诺没有立刻回答,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平和,仿佛在组织语言,更似在斟酌如何向这位年轻的霸主描绘一幅更为广阔的世界图景。
“殿下,”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意大利南部特有的柔和腔调,却用词精准,“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请允许我稍作澄清。虽然我是来自澳门的修士。但我并非来自您外公森弥右卫门阁下所说的葡国,亦非正与西班牙苦战的尼德兰联省。我出生之地,是那不勒斯王国,如今由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家族统治。”
他顿了顿,观察着赖陆的反应,见其并无不耐,才继续道:“而西班牙的国王菲利普三世,与统治着奥地利、波西米亚,并被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鲁道夫二世,同出自哈布斯堡家族。他们如同一棵大树的不同枝干,共享着相似的血液与……统治的智慧。”
赖陆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这番地理与政治的厘清,正是他需要的。
“正因如此,殿下,我今日观看那建州使者的演示,以及您展现的神力时,所思所虑,并不仅限于弓矢之利。”瓦利尼亚诺的目光变得深邃,“那位何和礼将军,其胆略与精准,确为人杰。他所代表的佟都督,能派出如此使者,献上标有朝鲜险要的舆图,其志不小,其背后必有支撑。”
“哦?何种支撑?”赖陆挑眉。
“信息的支撑,乃至默许的支撑。”神父缓缓道,“大明帝国庞大如巨兽,但其精力并非无限。北方蒙古,始终是其心腹大患。若辽东女真部族仅是小规模扰边,明朝或可容忍,甚至利用其制衡其他势力。但若其公然将朝鲜舆图赠与一位可能西进的日本强大领主……这已近乎挑衅。何和礼敢如此做,佟都督敢如此命,除非他们确信,明朝中枢有人不希望事态扩大,有人需要东线的‘可控混乱’,来换取北线的安宁或……朝堂上的优势。”
他虽然不知是“浙党”中,谁是舒尔哈齐的后台,但自赵志皋入阁拜相后,到现在朝内无论是清流还是楚党皆非敌手的局面。没有“浙党”的默许,在万历二十八年的明国是绝无可能的。这番话,与赖陆内心的猜测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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