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二十七,寅二刻(凌晨四时),堺町外围,天神山麓。
薄雾如纱,浸润着马蹄踏过的枯草,也模糊了远方淀川水运的航标。伊达政宗勒住他那匹神骏的奥州黑马,独眼扫过下方沉睡中、轮廓初现的堺町连绵屋瓦——那是一片鳞次栉比的海鼠壁(防火墙体)与瓦葺屋顶,町内运河如织,偶有早起的商船灯火在雾中如星点闪烁。嘴角勾起一抹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戏谑的锐利笑容。他侧过头,对并辔而行的森弥右卫门笑道:
“森老船主,您此番助我辈登陆和泉国,真是物超所值啊!”他的声音在清冷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这可是堺港,太阁殿下当年都须礼让三分的财神之地。经此一役,您老怕是下一站,就该是江户城的广间,稳坐钓鱼台了!”
森弥右卫门身披一件半旧的航海用厚绒阵羽织,海风霜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他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语气却像脚下的冻土一样硬实:“岩出殿说笑了。老夫不过是一介海寇,所求不过帆别钱能按时入库,这堺町商路畅通,各家相安无事。至于江户城……”他顿了顿,抬眼望向迷雾深处的大阪方向,“那是赖陆公的居所,某不敢奢望。”
伊达政宗闻言,独眼眨了眨,脸上闪过一丝真正的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哈哈笑了两声,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直江兼续一眼。
直江兼续依旧那副儒将风范,兜鍪下的面容平静无波。他只是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目光却早已投向更远处——那里,上杉家的“会津骑马队”正以严谨的“车悬”阵势无声移动,具足上的朱漆在稀薄晨曦中泛着暗红的光,如同蓄势的血潮,显然他的全副心思都系于布防。
就在这时,一个急躁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森弥右卫门的儿子,年轻气盛的村上吉胤催马从前队折返,马蹄溅起带霜的泥土。他听到对话尾声,忍不住大声嚷道:“爹!你老糊涂了不成?我外甥虎千代眼看就是天下人了!这堺港已经到手,咱们拿点、用点何妨?又不是白拿!将来还能少了他们的好处?”
伊达政宗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摇了摇头,一夹马腹,留下一句:“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便催马向前,身影没入本方阵中——那里,伊达骑马铁炮队的骑士们已下马休整,但铁炮始终不离手边,马匹的喘息在寒风中凝成白雾,一派临战的肃杀。他身后的直江兼续也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策马跟上。
几乎就在伊达和直江离开的同时,两道身影从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径快步趋近。领头的是堺町豪商今井宗久,他身后跟着面色精明的吕宋助左卫门。今井宗久来到村上吉胤马前,深深躬身,语气谦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能岛少主所言极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堺港上下商民,皆感念羽柴中纳言殿下雷霆之势,廓清寰宇。町中物资,但有所需,任凭少殿主与森老爷取用,绝无二话。” 他说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山下町屋密集处,那里有他家族经营数代的「今井茶苑」和「淀屋」货栈的醒目屋脊。
吕宋助左卫门也在旁点头附和,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他心中所想,或许是他在港区那座带有南蛮风情的、存放着吕宋苏木和生丝的巨大仓廪。
村上吉胤看着眼前这两个在堺港叱咤风云的大商人,又扭头看看自己那一脸“朽木不可雕”表情的父亲,只觉得不可思议,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年轻的心里,或许已将那些富商巨贾的宅院库房,视作了可随意取用的战利品。
森弥右卫门将儿子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口气,脸上却不动声色。他不再理会吉胤,转头对一直紧随其侧的女婿来岛通总低声吩咐道:“通总,跟紧那个逆子!堺町水浑,别让他脑子一热,被人当枪使,坏了赖陆公的大事!”
来岛通总沉稳地一点头:“岳父大人放心。”随即催动战马,悄无声息地朝着村上吉胤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吉胤那个臭小子纵马疾驰,来岛通总心里也暗骂晦气,可行不出多远,就看到晨雾渐散,堺町的轮廓在晨曦中愈发清晰——运河如网,町屋密布,碉楼望台隐约其间,这座富甲天下的自由市,此刻却如同褪去面纱的珍宝,静默地横陈在眼前。
可偏偏来岛通总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个妹夫竟带着几个随从就没了踪影。不过好在,此时堺町都是森氏和他来岛,以及能岛的水者维持秩序。倒也不怕有人敢害村上吉胤。
想通了这些的来岛通总策马踏入堺町的街巷时倒也没那么焦急了。森家的水夫们已经占据了主要路口,他们并未持刀劫掠,反而像是在巡逻,大声宣告着:“我辈乃森氏船团,与各位町民秋毫无犯!紧闭门户,勿要惊慌!” 喊话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与这座财富之都往常清晨的喧嚣相比,显得格外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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