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的那封信,终究是没能送出去。它被压在沈府书房的樟木箱底,与一堆旧物一同蒙尘,直到他离世后第三年,才被整理遗物的孙辈偶然翻出。
彼时,南疆的木棉花又开得如火如荼,红得像燃在枝头的火焰。沈府的庭院里,那株由京城移栽来的榆叶梅,也在暖春里缀满了粉白的花苞——那是沈砚之当年离京时,特意让人从苏家门口移来的。
拆信的是沈砚之的长孙沈庭洲,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眉目间依稀有祖父年轻时的英气,却少了那份久经世事的沉郁。他捧着那张泛黄的信纸,看着祖父颤抖的字迹,和末尾那几滴洇开的墨痕,心头莫名一紧。
“阿绾?”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觉得陌生又熟悉。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听祖母提起过一次,说祖父年轻时在京城,有过一个“命苦的故人”。
他拿着信去找父亲沈知言。沈知言已是两鬓染霜的中年人,正在打理庭院里的花草,听见儿子问起“阿绾”,手中的剪刀顿了顿,花叶上的露水顺着指尖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那是你祖父的一桩心事。”沈知言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很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可这信……”沈庭洲把信纸递过去,“祖父说,他负了这位阿绾姑娘,还说……有支凤钗?”
沈知言接过信,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页,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他想起小时候,曾在母亲的妆匣里见过一支赤金凤钗,珍珠圆润,凤凰栩栩如生,却总被母亲用红布裹着,藏在最深处。有一次他好奇拿起,被母亲慌忙夺了回去,眼眶红红的,只说“不是我们该碰的东西”。
后来他才知道,那支凤钗,是父亲让母亲转交给一位“苏姓姑娘”的,可母亲终究没送出去。她说:“那样的补偿,对她是羞辱。”
“那位苏姑娘,”沈知言叹了口气,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里烟尘,看到京城胡同里的那株榆叶梅,“等了你祖父一辈子。”
沈庭洲愣住了。
“你祖父当年在南疆,并非一开始就想负她。”沈知言缓缓道来,声音里带着对往事的喟叹,“初到南疆时,他中了瘴气,高烧不退,是你祖母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总督大人救了他。后来战事胶着,他被困在敌营三个月,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总督大人感念他是条好汉,又怜惜女儿心意,便做主将你祖母许配给了他。”
“他……就没想过回去找她吗?”沈庭洲追问。
“想过。”沈知言点头,“他总说,等战事平息,就辞官回京,哪怕负了总督府,也要给她一个交代。可后来他官越做越大,牵绊越来越多,身边有了妻,有了子,再想回头,早已没了路。”
沈庭洲看着信上“若有来生”四个字,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祖父那些深夜里的叹息,那些对着北方久久凝望的目光,都藏着这样一段未了的牵挂。
“那位苏姑娘……最后怎么样了?”
沈知言摇了摇头:“听说在你祖父离京后没多久就去了,一个人,走得很安静。”
沈庭洲没再说话,只是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信封里。他忽然想去京城看看,看看那个让祖父牵挂了一辈子的胡同,看看那株或许还开着花的榆叶梅。
那年秋天,沈庭洲以游学为名,去了京城。
他凭着信里和父亲口中的零碎信息,找到了那条胡同。胡同比想象中更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院墙斑驳,爬满了藤蔓。
他在胡同里打听“苏姓姑娘”,老人们大多摇头说不认识,只有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婆婆,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才说:“哦,你说的是苏阿绾吧?早走啦,走了快十年了。”
“她住在哪里?”沈庭洲的心猛地一跳。
老婆婆指了指不远处一扇紧闭的院门:“就那院儿,里面有棵榆叶梅,开得可好看了。她走后,那院子就空了,后来被官府收了去,听说要拆了盖学堂呢。”
沈庭洲走到那扇院门前,门是旧木门,上面的漆早已剥落,门环上锈迹斑斑。他轻轻推了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院里果然有棵榆叶梅,枝桠遒劲,虽已过了花期,却依旧透着勃勃生机。树下的石桌石凳还在,只是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廊下的藤椅歪歪斜斜地放着,像是主人刚刚还坐在那里晒太阳。
屋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桌上放着半块干硬的馒头,和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沈庭洲走到桌边,看到桌角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片干枯的榆叶梅花瓣,已经脆得一碰就碎。
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话——她等了他一辈子。
原来这“一辈子”,是这样具体。是每日坐在窗边绣到指尖发僵的平安符,是寒来暑往守在胡同口的身影,是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片花瓣,是这满院无人打理却依旧活着的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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