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土炕烧得温热,炕桌上的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低矮的土屋里晕染开一小片温暖的天地。
秀云盘腿坐在炕桌的一头儿,就着这微弱的光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缝补着德麟一双磨破了洞的厚棉袜。
针线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德麟坐在炕桌的另一头儿,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冰冷的、边缘已经有些锈蚀的扁平铁皮盒子。
他小心地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盖着红印的布票。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小小的纸片边缘毛糙,却承载着一家人沉甸甸的生计。他轻轻推到童秀云的跟前。
秀云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德麟把那铁皮盒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明天……抽空去趟城里吧。用这些布票,扯块好点的花布回来。”
秀云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不解地看着他。
德麟的目光越过昏黄的灯火,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北风在窗棂缝隙间尖啸着穿梭,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却字字清晰:“给桂珍二姐……做件嫁衣。体面点儿的。”
秀云握着针线的手顿住了,她看着丈夫沉静的侧脸,那眉宇间似乎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又似乎沉淀了更深的东西。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将手中那枚小小的针,更稳、更密地扎进厚实的棉布里。
炕稍角落,那个粗陶坛子里,自家腌渍的酸菜正无声地发酵着,在寂静的冬夜里,悄然弥散开一丝丝微酸的、属于生活的、踏实而温暖的气息。
天刚蒙蒙亮,德麟便踏着尚未散尽的寒意出了门。他怀里揣着任命书,脚步沉重地向八里地外的北大窑走去。
北大窑那巨大的烟囱老远就映入眼帘,如同沉默的巨人,将浓得化不开的黑烟源源不断地喷向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要将苍穹也戳出几个永恒的窟窿。
负责招工的王大善人还没到。院子里,只有个满脸麻子的工头,抄着手,斜倚在堆满破砖烂瓦的墙根下晒太阳,嘴里叼着半截烟卷,眯缝着眼打量每一个来寻活路的人。
看到德麟走近,麻子脸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像粗糙的砂纸一样在他身上刮了一遍。
“啧,身板子倒还行。”他喷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灰白,“一天两块钱工,管一顿晌午饭,就这价儿。干不干?”
语气是毫无商量余地的生硬,仿佛在打发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
德麟在盘山县城里挑挑卖蒜苗印子多年,城里人大多混了个脸熟,这个麻子脸却没见过。
他沉默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德麟忽然改变了主意,没有暴露自己新厂长的身份。
曾经挺得笔直的脊梁骨,仿佛被这冰冷的价码和麻子脸轻蔑的目光压得不堪重负,他想看看北大窑的水,有多深。
德麟缓缓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就在他下颌低垂的那一瞬间,脖颈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像是某根支撑了太久的、已然僵直的骨头,终于在这沉重的生活面前,无可奈何地弯折了下去。
傍晚时分,德麟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夏三爷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门一推开,一股混合着柴火烟气和水汽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冻僵的身体。
灶台前,秀云正佝偻着腰忙碌。锅里煮着的大半是白菜帮子,稀薄的汤水在灶火的舔舐下翻滚着,只可怜地漂着几点零星的油星子。
然而,就是这极其简单的味道,却香得让德麟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
秀云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笑意。
她没说话,只是小心地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白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她解开一层又一层,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最终露出了里面小心保存着的、大约只有半块深褐色东西。那是半块红糖。
“娘晌午偷偷塞过来的,”她把糖块托在手心,递到德麟面前,声音轻轻的,“说你干的是重力气活,费身子,得补补。”
德麟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霸道地占据了所有的味蕾。
然而,这甜味滑过喉咙,落入空荡的胃里,却奇异地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的苦涩,直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又是一热。
他用力地吞咽着,仿佛要将那点儿甜和那无尽的苦,一起深深地咽下去。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暖暖地映照着秀云的脸。
德麟这才惊觉,不知何时,细细的皱纹已悄然爬上了她的眼角,如同初冬被寒霜打过的柳叶边缘,带着一种无声的脆弱和坚韧,默默地刻印着岁月的痕迹和生活的重担。
夜里,疲惫的身体沉入温暖的土炕,德麟却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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