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麟把驴车还到夏二爷家时,驴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车辕上结了层薄霜。他解缰绳的手冻得发僵,指关节捏下去,像是在掰一块冻透的土豆。
驴槽里的草料结着冰碴,老驴嚼得费劲,嘴角沾着的草沫子,瞬间冻成了白粒。
他抬眼,看见夏二奶奶笔直的身板儿在堂屋门口一闪。
德麟想打个招呼,还未开口,屋门随即合拢了。只余下凛冽的寒气,弥漫在空旷的院子里。
“德麟,慢着。”夏二爷从屋里掀帘出来,棉袄下摆扫过门槛上的积雪,扬起一阵雪雾。
他手里攥着块油布,往驴背上盖:“这老伙计跟了我十年,不经冻了。”
二爷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每喘一口气都带着冰凌子似的颤音。
德麟没接话,帮着把油布系牢。驴耳朵抖了抖,蹭了蹭他的胳膊,毛里结的冰碴硌得人疼。
“德麟!”一声呼唤破开寒风,清亮却带着微颤。
他蓦然回首,桂珍二姐立在铺子门口,怀抱一把秃了毛的笤帚。
寒风肆意撩拨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她跑过来,那双杏核眼红肿如桃,泛着水光:“你……在三叔那儿落脚了?”
声音滞涩,仿佛每个字都在喉咙里艰难地碾过。
“嗯,我爹那儿宽敞……”德麟心头一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德麟往驴槽里添了把干草,驴嚼草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响。
“嘀嘀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骤然撕裂了小巷的寂静。
一辆深绿色的吉普车如同不速之客,粗暴地碾过胡同里厚厚的积雪,惊得枯树枝头几只寒鸦,扑棱棱冲天而起,零落的黑羽打着旋儿飘下。
车门“哐当”打开,一个戴着崭新蓝布棉帽的年轻人大步跨出:“夏德麟同志在吗?请立刻跟我们到场部一趟。”
“我是,”德麟插在破旧棉袄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冻得发僵的掌心,冷汗无声地渗出。
夏二奶奶布满忧虑的脸庞,再次从铺板门缝里探出。
桂珍二姐的脸“唰”地失却了血色,下意识紧紧攥住了德麟的袖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咱家那成分……又惹事了?”
吉普车的发动机突突地低吼着,单调而沉闷,像擂着催命的鼓点。
这噪音的间隙里,他清晰地听到屋里传来夏二爷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一声声敲在心上。
德麟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冰冷刺入肺腑,连睫毛上都凝结起细小的、冰凉的水珠。
“没事的。”他勉强对桂珍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随即毅然转身,迈步走向那扇洞开的绿色车门。
车轮无情地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更深的辙痕,如同新的伤疤刻印在苍白而麻木的大地上。
吉普车在坑洼遍布的土路上,剧烈颠簸。德麟紧抓着车门上方的把手,身体随之摇晃。
窗外,覆盖着厚雪的街道、低矮的土坯房,还有倒塌的残垣断壁,飞速向后掠去。
他出神地凝视着挡风玻璃上,凝结着的奇异的冰花。它们蔓延、交织,在日光下折射出迷离而冰冷的光晕。
恍惚间,德麟的眼前浮现出表哥韩庆年调任盘山农场场长那天的情景。
韩庆年站在十字路口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裹着军大衣,意气风发地向黑压压的人群挥手:“同志们!咱们这代人,就是要在废墟上开出一片新天地!”
声音洪亮,穿过凛冽的北风,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
此刻,这句誓言却像一块烧红的火炭,沉甸甸地烙在他的心口,烫得德麟一阵阵发慌。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亮了场部那面粗糙的红砖外墙。
吉普车喘息着在两层高的办公楼前停稳。
德麟跟着那蓝布帽的年轻人,穿过幽暗的走廊。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旧报纸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
穿堂风呼啸而过,将糊在破损窗棂上的旧报纸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尚未撕净的标语残片。“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倔强地残留着。
推开办公室沉重的木门,一股裹挟着煤烟的热浪猛地涌来。
屋子中央的铁皮炉子烧得正旺,炉膛里通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图》,色彩已然黯淡,边缘微微卷起。
韩庆年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崭新的军大衣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衣襟上几粒黄铜纽扣在炉火的映照下反射出跳跃不定的冷光。
听见门响,他猛地停步,转过身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犀利地仔细打量着走进来的德麟。
德麟站定,身板挺得笔直,如同一株历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北方杨树。
他的个子很高,肩背宽阔厚实,古铜色的脸膛刻着风霜的痕迹,浓眉之下,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目光坚定,透着一股子沉静的刚毅。鼻梁高直,厚实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此刻却微微向上弯起,挂着一个质朴甚至有些憨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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