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暗涌的焦灼中滑过。
积雪开始消融,屋檐滴滴答答落着浑浊的冰水。
盘山县的街道泥泞不堪,如同这世道一样污浊难行。
韩庆年身上的冻伤结了深色的痂,新肉顽强地生长着,断裂的筋骨在静养下也勉强能支撑他缓慢行走。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血色,但眼底深处那簇幽暗的火苗,却烧得越来越旺,那是使命催逼的火焰。
夏二爷的担忧与日俱增。
每当街上有皮靴踏过泥水的杂音,或是巷口传来伪军咋咋呼呼的吆喝,他的背脊就下意识地佝偻几分,眼神慌乱地瞥向韩庆年所在的西屋。
他几乎天天都要在韩庆年炕沿边坐下,吧嗒着早已没了滋味的旱烟,反复念叨着:
“庆年啊……瞅瞅这天儿,雪化得差不多了,道上虽然泥泞,总比冻得梆硬强些……你娘那头,怕是要望眼欲穿了……城里这风声,唉,昨儿个听说南街又抓了人,杜大瘸子那帮狗腿子晃悠得可勤了……要不,赶明儿天蒙蒙亮,趁人少,舅……舅送你出城?”
韩庆年总是温和地点头,声音平静:“嗯,二舅操心的是。再缓两天,等腿脚再利索些,我就动身,不叫您老悬着心。”
然而,当夏二爷叹息着离开,那温和与平静,便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岩石般的刚毅与决绝。
韩庆年在等,等铜哨传递过来的消息。
终于在一个傍晚,德麟从外面回来,把铜哨塞在他的手里。
韩庆年摩挲着冰冷的、磨得发亮的铜哨,这是点燃燎原之火的火引。
是时候了,刻不容缓。
第二天的清晨,天灰蒙蒙的,启明星还未完全隐没,盘山县城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寒意里。
韩庆年穿戴整齐了。
夏二爷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旧夹袄,穿在他身上依旧显得空荡,却掩不住那份挺拔。
韩庆年将一件磨得发白的蓝布包袱紧紧系在背上,里面是夏二爷偷偷塞进去的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窝头和德麟省下的两块红糖。
夏二爷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攥着一小卷皱巴巴的纸钞,想塞给韩庆年,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挤出一句:“路上千万当心!到了家给你娘带个好。”
他浑浊的眼里有真切的担忧,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更深处,是对这乱世深深的无力。
“哎,二舅放心。” 韩庆年接过钱,郑重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您的大恩,庆年记一辈子。”
德麟早已默默地站在了韩庆年身边。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抿着嘴唇,眼神紧紧黏在表哥身上,仿佛是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骨头里。
他手里攥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手腕粗的木棍——那是他这几天偷偷在灶膛边烤火时削出来的,给韩庆年当拐杖。
“德麟,” 韩庆年看向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哥走了。你好好守着二舅,也守着咱这个家。”
“嗯!” 德麟用力点头,喉咙发紧,把木棍塞到韩庆年手里,“哥,你拄着,路滑。”
韩庆年接过木棍,粗糙的木质触感带着少年掌心的温热。
他深深看了德麟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嘱托,有期许,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诀别意味。
韩庆年没再多说,转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凛冽的、混杂着泥腥和未散尽硝烟味的寒气扑面而来。
“我送送哥!” 德麟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一步跨出门槛,跟了上去。
夏二爷张了张嘴,想阻拦,最终只是叹息一声,颓然地靠在门框上,看着两个年轻的身影,一高一矮,一稳一急,融入了门外灰蓝色的晨雾里。
胡同里空寂无人,泥泞的小路异常难行,每一步都带起沉重的泥浆。
韩庆年拄着木棍,走得缓慢而吃力,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德麟紧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胡同口、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小小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不再是被动等待守护的孩子,他感觉自己正护卫着一件极其重要、随时可能熄灭的宝物。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小胡同里,刻意避开主街。只有木棍点在泥地上的笃笃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在静谧的晨雾中格外清晰。
德麟的心跳得飞快,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悲壮。
快到城门口时,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远远就能看见几个伪军缩着脖子,抱着枪在简陋的岗哨旁跺脚,旁边还有个穿着狗皮坎肩、抄着手的家伙,正是杜大瘸子!他三角眼滴溜溜乱转,像在搜寻猎物的豺狗。
德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抓住了韩庆年的衣袖。
韩庆年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微微侧头,用极低的声音说:“别慌,跟紧我,别抬头。” 他微微佝偻起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久病初愈、赶早回乡的穷苦农民。
两人低着头,尽量贴着墙根的阴影走。泥水浸透了德麟单薄的破夹鞋,刺骨的冰凉从脚底蔓延上来,他却浑然不觉,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城门口那几个模糊的人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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