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的二月,盘山的风还裹着腊月没散尽的寒劲,刮在脸上不是疼,是像无数根细冰碴子往肉里钻,呜呜地顺着领口往棉袄里灌。
德麟揣着刚从公社通讯员手里接过的命令,指节攥得发白。
手里的铜锣沉甸甸的,铜面映着他黑黝黝的脸,手心的汗顺着锣柄往下滑,凉得刺骨。
通讯员骑着辆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个红绸子包,老远就喊“德麟书记!省里急令!”,说话时嘴里的白气一团接一团,冻得耳朵尖通红。
德麟接命令时,通讯员凑过来压低声音:“省里专家说了,海城那边的震情凶,咱盘山跑不了,就给六小时准备!”
说完蹬着车又往邻村赶,车轱辘压过冻硬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要被风扯断。
德麟站在大队部门口的老槐树下,拆开信封的手都在抖。
纸上的字是用蓝黑墨水写的,笔画又急又重:“专家预测海城地区六小时后将发生七级以上地震,震源深度21公里,震中烈度9度,波及盘山、营口等十一县……全省停止一切会议、文体活动、营业,动员群众至安全区域躲避。”
他猛地想起三天前,二小队的于长河扛着锄头来找他说,“村东头那口老井邪乎得很,昨天半夜往外冒水,喷得有半人高,水浑得像掺了泥,还冒泡,闻着一股子腥气”。
当时他忙着安排春耕的事,只说“许是冻着了,等天暖了看看”,现在想来,那哪是冻着,是地底下的动静在打招呼啊!
“六小时……就六小时……”德麟把命令揣进棉袄内兜,紧贴着心口,仿佛这样能暖得快点。
他是八一大队的书记,从十六岁当社员到现在,村里老少的事都装在他心里。
黑黝黝的脸上刻着常年风吹日晒的实诚,粗布棉袄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连最上面那颗都没松,迈开长腿就往村头跑,铜锣“哐哐哐”地响,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几只麻雀。
“各家各户听着!海城要地震,波及咱盘山!别在屋里待着,赶紧搭地震棚!”他的声音一开始还洪亮,喊到第三遍就有点哑,风顺着嗓子往里灌,像塞了把沙子。
村道上的人渐渐多了。王大爷刚挑着水桶出来,桶沿结着一圈冰碴子,见德麟敲锣跑过,赶紧撂下担子,水桶“咚”地砸在地上,“德麟书记,啥是地震棚?咱没听过啊!”
德麟抹了把额头的汗。明明风那么冷,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就用树枝子、茅草搭个能住人的窝棚!支在院子空地上,离房子远点,别让房塌了砸着!”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手往村西头的空地指,“谁家缺材料,去大队部找王会计领麻绳、旧油布!”
周围的人一下子慌了,有妇女颤巍巍地问,“真要地震?房子能塌不?”
德麟脚步没停,挨家挨户拍门。路过大队部时,他掀开门帘冲里喊:“王德仁!把仓库里的麻绳、旧油布都搬出来,谁家缺就给谁家递,记好账,别乱了!”
会计王德仁正趴在桌上算账,听见喊声赶紧放下算盘,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一串。
他跑到仓库,掀开盖在上面的旧麻袋,露出一捆捆麻绳。都是以前生产队打场用的,粗得能勒住牛,还有几卷旧油布,边缘都磨破了,上面还沾着去年秋收的麦秸。
没一会儿,张婶儿就挎着篮子来了,颤巍巍地说“德仁会计,给我块油布,我家那小孙子怕冷”,王德仁赶紧抽出一块最大的,帮她叠好放进篮子:“婶子您慢点儿,不够再来拿!”
张义芝家的新房刚盖完没半个月,红砖墙还泛着潮气,白灰刷的墙皮亮堂堂的,像蒙了层雪。
房梁是德昇转业补偿的好红松,还带着松木的清香味,门楣上本来打算等月英回来钉块红绸,现在红绸还在炕席底下压着。
她正拿着块粗布抹布擦炕沿,抹布上沾着点炕灰,擦得炕沿锃亮,心里还想着:等小军他们回来,就跟她一起贴窗花,亮堂堂的玻璃窗户,贴上个“福”字才好看。
忽然,“哐哐”的锣声混着德麟的喊声传过来,张义芝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炕上,灰印子沾了一片。
她趿拉着棉鞋就往外跑,嗓门比平时高了八度:“德麟!这是咋地了?!”
德麟正敲着锣往这边来,裤脚沾着泥,裤腿卷了一截,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手里的铜锣边缘都被他敲出了小坑。“婶子,要地震了!海城那边的震波要过来,赶紧让月英和德昇他们搭地震棚……”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扯着喉咙。
张义芝心里“咯噔”一下。月英是磷肥厂的干部,前儿个就去厂里了,说要抢运物资,好几天没着家,连件换洗衣裳都没带;
俊英和德昇在盘山城里住,有自己的小家要顾,这时候指不定也忙着搭棚子,哪能回来?
她咬了咬嘴唇,不想指望旁人。自打老伴儿刘庆云走了,她就靠着自己拉扯大几个孩子,啥坎儿没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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