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阳把地晒得冒白烟,玉米苗刚过膝盖,正是定株距的时节。我蹲在沟边摆弄着手里的测高仪,屏幕上的数字跳了两下就黑了屏——早上还好好的,许是被露水打湿了电路,任我怎么按开关,那小方块就是没反应。
咋了?爷爷扛着锄头从地头过来,裤脚卷到大腿,小腿上沾着黄泥巴,像抹了层油彩。他看见我对着测高仪皱眉,就把锄头往田埂上一戳,那玩意儿又闹脾气了?
嗯,坏了。我把测高仪揣进兜里,有点泄气。这是去年从镇上农技站领的,能测株距、量行距,连土地湿度都能显示,平日里整地、播种全靠它,现在突然罢工,我竟不知道该怎么确定玉米苗的间距了。没它量着,怕株距不对,太密了不透风,太稀了又浪费地。
爷爷却没当回事。他走到两行玉米苗中间的土沟里,弯腰扒了扒沟底的碎土,又用脚把沟沿踩得实实的。这有啥难的?他伸出右手,掌心对着我,你看,我的巴掌宽15厘米,三掌就是45厘米,刚好够玉米扎根。
我盯着他的手掌看。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指关节粗得像老树根,掌心和指腹上结着厚厚的老茧,黄中带黑,像是被岁月和泥土反复浸染过。最显眼的是虎口处,有块硬币大的茧子,是常年握锄头磨出来的,边缘泛着硬壳,像块小小的化石。
就用手量?我有点怀疑。测高仪上的刻度精确到毫米,爷爷这巴掌量出来的尺寸,能准吗?
咋不准?爷爷笑了,露出牙床那颗松动的牙,我这手跟了我四十多年,量过的地比你走的路都多。他说着,真的在两行玉米苗中间量起来。先把右手掌根贴在一棵玉米苗的根部,五指并拢,像把尺子似的往旁边一放,接着左手掌跟对齐右手指尖,再往右挪,三掌过后,在泥土里摁下一个浅浅的指印,就这儿,下一棵留苗。
他的动作不快,却很稳。每挪一次手掌,都要低头看看沟底的土,像是在跟土地商量。阳光照在他的手背上,能看见老茧的纹路里嵌着的细泥,那些磨得发亮的茧子,把沟沿的土都蹭得光溜溜的,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我蹲在旁边数着。他量完半条沟,我用脚步大概比了比,又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刻度,竟真的差不多是45厘米左右。有几处看着稍宽些,爷爷就会用脚把土往中间扒拉扒拉;有两处偏窄了,他便顺手拔掉一棵弱苗,嘴里念叨着:让强的长,别挤着。
您咋记得这么准?我忍不住问。刚才他量的时候,既没数着数,也没看标记,就凭着一双手,愣是把间距排得整整齐齐。
爷爷直起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开始量下一段。量多了就有准头了。他说,早年没你们这些新玩意儿,种地全靠手量、脚踩。播麦子的时候,一步跨多远,撒多少种,心里都得有数。就说这玉米,根要往两边扎,最少得留四十厘米的空当,太近了根缠在一块儿,谁都长不壮。
他指着沟底那些若隐若现的根须,像是在介绍老朋友:你看这根,看着细,往土里钻得可深了。左右得给它留够地方,才能舒展着长,吸得上水,抓得住肥。
我看着他的手在玉米苗中间移动,掌心的老茧蹭过沟沿的土,留下淡淡的痕迹。那双手种过麦子、栽过红薯、插过稻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色,却比测高仪的屏幕更懂土地的脾气。测高仪能算出精确的数字,可它算不出哪块地的土更松,哪片沟的水更足,更算不出爷爷手掌下那些看不见的分寸——那是几十年跟土地打交道,磨出来的直觉。
中午歇晌的时候,我坐在树荫下,掏出测高仪摆弄。爷爷凑过来,用他的大手掌盖住我的手,指着仪器上的刻度说:其实这玩意儿也挺好,准头高。但它有一样不如我的手——我的手能摸着土的软硬,能感觉到苗的强弱。
他的掌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老茧的纹路硌得我有点痒。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掌心也磨出了层薄茧——是这两年跟着他下地,握锄头、搬种子、拔草磨出来的,不像他的那么厚,却也带着点粗糙的质感。
你看,爷爷指着我的手茧笑,这是土地给你的。它认你了,才给你盖这个章。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层薄茧泛着淡淡的粉色,是阳光晒过、汗水泡过的痕迹。以前总觉得这是干活留下的,现在被爷爷一说,倒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勋章。
下午,我没再修测高仪。学着爷爷的样子,用手掌量玉米的株距。起初总掌握不好分寸,不是宽了就是窄了,爷爷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用他的手比一比:再往左挪半掌,那儿的土松,根能扎得深。
太阳西斜的时候,半亩地的玉米株距都定好了。我直起腰,看着那些整整齐齐的玉米苗,突然觉得,用手量出来的间距,好像比测高仪量的更有生气——因为每一个间距里,都藏着爷爷手掌的温度,藏着土地的呼吸,藏着那些说不出道不明,却实实在在存在的默契。
后来测高仪修好了,我却常常把它揣在兜里不用。下地的时候,更喜欢伸出手掌,感受掌心的老茧蹭过泥土的触感。我知道,那些磨出来的硬茧里,藏着比刻度更重要的东西——是对土地的敬畏,是跟自然的相处,是一代代人传下来的,最朴素也最深厚的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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