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岭深处,云雾常年缠绕着黑水寨,像给这片土地蒙了层洗不掉的阴翳。
寨子穷,偏,规矩却比那盘山的古道还要多,还要老。
老辈人传下来的话,一句句都带着血色的警告。
其中最邪乎,也最不容触犯的一条,是关于后山那片禁地的。
禁地里有什么?没人说得清。
只晓得那里古木参天,藤蔓缠得密不透风,连日光都漏不进几丝。
老话说,那里面埋着寨子早先的“老祖宗”,不是安息的那种,是带着冲天怨气,被生生镇在里面的。
寻常日子,连寨里最胆大的猎户,都不敢往那方向多瞅一眼。
而所有规矩里,顶顶要紧的一条,便是——闻棺。
寨子里无论谁家老了人(死了人),停灵守夜那晚,子时一过,必须由死者的至亲骨肉,通常是长子,独自一人,捧着一碗新磨的、最粘稠的鸡血拌糯米,悄无声息地走到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不能点火把,不能出声,更不能回头。
到了树下,将糯米绕着树根仔细淋上一圈,然后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听什么?
听风。
听那从后山禁地方向吹来的夜风里,有没有夹杂着别的声音。
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那被镇着的“老祖宗”贪食,闻着活人的死气,便会躁动。
它的“念头”会顺着风飘出来,寻找新的、温暖的躯壳。
若是听到风声里裹着指甲刮挠木板的“窸窣”声,或是像是什么沉重东西被拖行的“沙沙”声,那便是大凶之兆,意味着“老祖宗”盯上这刚死的魂灵,甚至盯上这送葬的一家子了。
这时,捧糯米的人必须立刻将碗砸碎在树下,头也不回地逃回家,紧闭门户,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将死者匆匆下葬,连碑都不能立。
此后三年,这家人需得日日用香灰拌水擦洗门槛,夜夜在窗台压上桃木枝,方能勉强躲过灾殃。
若是风声洁净,什么异响也无,那便是万幸,死者可安然下葬,家人也无恙。
这规矩,一代传一代,成了黑水寨人骨子里的本能。
没人敢忘,更没人敢疑。
直到岩沙家出了事。
岩沙是寨子里数一数二的好后生,胆大,性子野,山里跑起来像头豹子。他爹死得早,是阿妈一手把他拉扯大。
前些年,阿妈也病倒了,瘫在床上熬日子。
岩沙心疼阿妈,也恨透了这穷山恶水和那些捆着人手脚的老规矩。
他常跟玩得好的阿龙抱怨:“什么闻棺,什么老祖宗,吓唬娃娃的把戏!都是自己吓自己!”
这年秋末,岩沙的阿妈到底没熬过去,咽了气。
丧事得办。
寨老拄着拐杖,沉着脸叮嘱岩沙,今夜子时,务必去老槐树下“闻棺”,一步都不能错。
岩沙低着头,嗯了一声,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
夜里,灵堂设好了,油灯如豆,映着棺木黝黑的影子。
寨子里来守夜的人围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气氛压抑。
岩沙跪在棺前,烧着纸钱,眼神却飘忽着。
子时快到,寨老示意他可以去了。
岩沙站起身,端起那碗早已备好的、猩红粘稠的鸡血糯米,看了一眼棺木,又看了一眼角落里脸色惨白、瑟瑟发抖的妹妹阿花,牙关一咬,扭头走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没有月亮,只有几粒星子冷冰冰地缀在天上。
去寨口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
岩沙端着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的那股叛逆劲儿,混着丧母的悲恸,像火一样烧着。
凭什么?阿妈苦了一辈子,死了还不能安生?还要被这莫名其妙的规矩折腾?
他走到那棵张牙舞爪的歪脖子老槐树下。
树影幢幢,像鬼怪摆开的阵仗。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响在耳边。
他蹲下身,依着规矩,开始将碗里的糯米绕着树根淋下。
粘稠的液体滴滴答答,散发出血腥和谷物的混合气味。
就在这时,风似乎大了些,从后山的方向吹来,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
岩沙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风声里,除了竹叶的呜咽,似乎……似乎真的有点别的。
极其细微,断断续续。
不像刮挠,也不像拖行,倒像是……像是很多很多人在极远的地方低声啜泣,又像是谁在笑,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哽咽。
岩沙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糯米险些洒出来。
是“老祖宗”?
不!他猛地摇头,一定是风声!是自己心里乱,听岔了!
规矩说过,听到异响就要砸碗逃跑。
可……万一只是听错了呢?
阿妈辛苦一辈子,难道就因为这莫须有的声音,要落个匆匆下葬、连碑都不能立的结局?
他想起阿妈生前总望着山外,说想去看看。
死后连个念想都不给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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