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发部的空调坏了第三天,焊锡的烟气在闷热的空气里凝成白雾。李建军把低温焊接工艺报告往桌上一摔,纸页边缘的折痕像道陈旧的伤疤——这是海归工程师第七次打回他的方案,红笔批注的“效率优先”四个字,比烙铁头还烫。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铃声刺破车间传来的噪音,惊得窗台上的绿萝抖落片叶子。建军抓起听筒的瞬间,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电流里钻出来,像把生锈的锥子扎进耳朵:“建军……你快想想办法……王磊他……他被人打断腿了!”
“王磊?”建军的手猛地收紧,听筒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发小王磊的脸突然从记忆里浮出来,还是少年时在麦秸垛上打滚的模样,咧嘴笑时露出颗小虎牙,说“长大了要当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治治那些欺负人的人”。
母亲的哭声混着远处的争吵声,像团拧不开的乱麻:“就因为他举报村支书贪了扶贫款!人家带了一群人闯进家,把他从炕上拖下来就打……现在还躺在炕上哼哼,派出所来了也不管,说‘查无实据’!”
“支书叫啥?有没有证据?”建军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隔壁工位的小林转过头。他的指尖在“深发展”股票走势图上划过,屏幕上的绿色跌幅还没消,此刻却被老家的血腥气盖过了所有重量。
“还能有啥证据?”母亲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被人听见,“扶贫款的账本被他们抢去烧了……王磊媳妇刚才来咱家磕头,说你在深圳当了经理,认识大人物,能不能……能不能回来管管?”
电流的杂音里,突然插进个嘶哑的女声,是王磊媳妇:“建军哥,你得救救他啊!他现在连炕都下不了,村支书放话了,谁敢作证就打断谁的腿!你在深圳混得好,能不能……能不能找记者说说理?”
听筒从掌心滑下去的瞬间,建军看见自己的手在抖。他想起去年春节回家,王磊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给他递烟,烟卷是最便宜的“哈德门”,却塞给他一篮土鸡蛋:“知道你在深圳吃不上正经农家菜。”那时王磊眼里的光,比深圳的霓虹灯还亮,说正琢磨着承包村里的果园,让媳妇孩子过上好日子。
“我知道了。”建军捡起听筒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棉絮,“你们先照顾好王磊,钱不够我打回去,别的……我想想办法。”挂电话时,他听见母亲在那头跟王磊媳妇说“建军现在是大经理了,肯定有办法”,心里突然像被焊枪烫了下,疼得发僵。
秀兰推门进来时,正撞见他把股票账户页面关掉。绿色的“-8%”还没完全消失,像道未愈合的伤口。她手里的帆布包沾着雨痕——外面突然下起了雷阵雨,把服装厂仓库的货箱淋湿了,她刚跑回来处理。
“怎么了?脸这么白。”秀兰的指尖在他额头试了试,没发烧。建军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裤脚,突然说不出话来——他在深圳能解决电路板的误差,能算出股票的涨跌,却连老家发小的腿都护不住。
“王磊出事了。”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像被焊锡堵住了呼吸道。秀兰的手猛地顿住,王磊这个名字她听过无数次,是建军总说“最仗义”的发小,去年还托人给他们带过老家的核桃。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秀兰默默从包里掏出干毛巾,替他擦脸上的汗。毛巾的格子图案磨得发浅,是两人刚认识时在夜市买的,现在还在用。“要不……你回去一趟?”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毕竟是发小,而且……这事太欺负人了。”
建军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焊锡条滚了一地。“回去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带着股狠劲,“我带什么回去?带我的研发部经理工牌?还是带这跌成狗的股票?村支书能怕我?”他的手指戳着股票账户的残骸,绿色的数字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秀兰没说话,转身去厨房烧姜汤。铝锅在煤气灶上“咕嘟”作响,姜片的辛辣味漫开来,混着窗外的雷声,像场压抑的哭。她想起上周去银行交房租,排在前面的老乡说“现在老家的干部可黑了,扶贫款都敢贪”,当时只当是闲话,现在才知道,那些闲话里藏着多少人的血泪。
深夜的出租屋,台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建军对着深圳地图发呆,手指在“陕西”的位置画了个圈,笔尖戳破纸页,露出底下的墙皮——那里有块小小的霉斑,像王磊躺在炕上的脸。秀兰把姜汤往他手边推,碗沿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我的业绩也滑了。”秀兰突然说,声音轻得像雨丝,“新招的那个粤语女孩,把老客户都撬走了,经理在黑板上把我的名字圈起来,红笔写着‘警告’。”她的指尖在“销售排名第三”的报表上划着,突然笑了,“以前总觉得只要努力就有回报,现在才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讲道理。”
建军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报表的纸页被两人的体温烘得发潮。他想起王磊媳妇那句“你在深圳当了经理”,突然觉得这“经理”两个字像顶纸糊的帽子,风一吹就破。在老家的权势面前,他的技术、他的学历、他在深圳攒下的一切,都轻得像片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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