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秋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仿佛要将之前透支的所有精力连同骨髓里的疲惫都一并睡回来。他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和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给硬生生弄醒的。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无处不酸,无处不痛。直到看清头顶是自家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苇子秆顶棚,闻到枕头上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的阳光味道,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确认自己是真的回来了,从那片吞噬生命的狂暴海洋,回到了安稳的陆地。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手臂和肩膀上一阵阵撕裂般的酸痛,那是过度用力和使用后的抗议。喉咙也干得冒烟,仿佛能喷出火来。
“醒了?”魏红温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糖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难以掩饰的心疼。“先别动,把这碗水喝了,驱驱寒。灶上温着小米粥和贴饼子,我这就去给你端。”
程立秋接过粗瓷大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到掌心,带着姜片特有的辛辣和红糖的甜香。他小口小口地呷着,滚烫的糖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流入空瘪的胃囊,带来一股暖洋洋的熨帖感,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他这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魏红很快端来了饭菜。金黄的小米粥熬得粘稠软烂,贴饼子烙得两面焦黄,旁边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简单的饭菜,此刻在程立秋看来,却胜过任何山珍海味。他几乎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食物扫荡一空,连碗底都刮得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身上总算有了些力气,但精神的疲惫依旧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他没有立刻下炕,而是靠在炕头的被垛上,微微闭着眼,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大姐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喜悦的说话声,以及丫丫稚嫩的嬉笑声。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安宁,与不久前在海上经历的生死一线,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让他格外珍惜,也让他心头那份因为失去同伴而萦绕的沉重阴影,稍稍驱散了一些。
“大姐夫……怎么样了?”程立秋睁开眼,问正在收拾碗筷的魏红。
“好多了!”魏红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回来那天看着吓人,又冻又饿,精神头也垮了。睡了两天,吃了好几顿热乎饭,缓过来不少。就是……心里还惦记着没回来的那两个兄弟,话不多,但眼神没那么空了。大姐守着他呢,这会儿正哄丫丫玩。”
程立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有些伤痛,需要时间来抚平,活着的人,终究要向前看。
他在炕上又歇了大半天,直到下午日头偏西,感觉四肢不再那么酸软无力,才穿上魏红给他准备好的、干净松软的旧棉袄,慢慢踱出了屋子。
院子里,阳光正好。大姐夫程大海果然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丫丫,看着女儿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脸上虽然还带着憔悴,但眼神里已经有了活气。看到程立秋出来,他连忙想站起来,被程立秋用手势制止了。
“感觉咋样,大姐夫?”程立秋也拉过一个小马扎,坐在他对面。
“好……好多了。”程大海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他感激地看着程立秋,“立秋,这次……多亏了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程立秋摆摆手,打断了他的道谢,目光落在院子里那几件晾晒着的、带着明显破损和盐渍的旧棉衣上,那是程大海他们换下来的。他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活下来,比啥都强。往后,有啥打算?”
程大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抱着丫丫的手臂紧了紧,叹了口气:“还能有啥打算……船没了,家底也赔得差不多了……等身子骨利索了,看看能不能在码头上找个零工,或者……唉……”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无措。一条渔船的损失,对于靠海吃饭的家庭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
程立秋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蔚蓝的天空和更远处那片看似平静、实则蕴藏着无尽风险与机遇的大海。这次惊心动魄的救援,虽然代价惨重,但也像一记重锤,敲醒了他。他不能再满足于小打小闹,不能再将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一条抗风浪能力有限、设备老旧的传统渔船上。大姐夫这次的遭遇,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零工不是长久之计。”程立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海,还得闯。但船,得换!”
程大海猛地抬起头,看向程立秋,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
“我那条旧船,‘靠山号’,这次救援也折腾得不轻,船龄也老了,该退了。”程立秋继续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做好的决定,“我打算把它处理掉,添些钱,订一条新的!”
“新船?”程大海呼吸都有些急促了,“立秋,那……那可得花老鼻子钱了!一条像样点的、能跑外海的新船,没个万儿八千的下不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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