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县衙前,晨雾未散。
周砚舟立于堂前石阶,玄色官袍压着风角,腰间玉佩不响。
他身后站着六名从各州调来的旧吏,皆是曾因言获罪、贬谪边地的寒门文官。
此刻他们低眉肃立,像一群被岁月磨去棱角的石像,唯独眼底还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
“即日起,设民证司。”周砚舟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青砖,“专理积年冤案,不论权贵,不限时限。”
堂下百姓静默片刻,忽有老妇颤巍巍出列,捧着一叠泛黄纸片:“大人,这是我男人死前藏在灶膛里的税单……差了三斗米,他为此蹲了三年牢。”
一名少年紧跟着跪下,双手托起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这是我爹当兵时的军籍残片,上面写着‘阵亡’,可他明明活着回来,后来饿死在渡口。”
还有人从怀里掏出半截铃铛碎片,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我娘说,这原是正音局发给说书人的执信铃,后来全城收缴,砸了烧了,只剩这一块……她说,声音不该有罪。”
一件件证物堆上案台,有的藏在鞋底,有的缝在衣襟夹层,甚至有个孩童跑来,递上他在城墙根捡到的一枚铜钉——钉帽上刻着极小的“苏”字。
周砚舟低头看着那枚铜钉,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几乎被磨平的字痕。
有人提议:“不如立碑纪功,为苏使君建祠享香火,也好让后人铭记。”
他摇头。
“她不要香火。”他说,“她只要回声。”
话落,他转身下令:“将所有呈堂证物——无论纸契、账册、铃片、铁钉,尽数熔铸成钟,悬于县衙门前。”
工匠连夜开炉。
税单化作灰烬混入铜液,账册烧成炭粉添进模芯,那些碎铃片与铁钉沉入高温赤流,最终凝成一口丈二高、通体暗青的铜钟。
钟身无铭文,无纹饰,只有一圈圈天然形成的波纹,像是无数声音叠加后的余震痕迹。
次日清晨,第一声钟响荡出。
咚——
三响毕,余音未绝。
远处屋檐下,一只废弃多年的风铃突然轻晃,发出一声极细的“叮”。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整条街的檐铃仿佛被唤醒,在无风之时齐齐共振,清越如诉。
与此同时,沈琅坐在鸣溪书院东廊第三柜前,手中摊开林砚亲手摹写的“风闻处巡更簿”拓片。
烛光映在纸上,那些看似杂乱的轮值记录与隐语,在她眼中逐渐连成一条条清晰的线。
她取出《遗嘱录》残卷,对照节拍、日期、地动频率,终于拼出了完整的权力网络图谱——从宫中内侍省到边镇兵部,从税赋司到织造局,七年前那场清洗并非孤立事件,而是一张早已织就的网,专门吞噬敢于发声之人。
但她没有呈报。
也没有传信朝廷。
她将整张图拆解为二十四组谜题,藏进不同的日常文书里:一份送往江南茶商的货单批注中嵌入数字阵列;一张药铺寄出的方笺背面,用防风、苦参等药材名写出一首暗语诗;甚至还有一封家书,在问候儿女的字句间,藏着共振频率的换算公式。
这些文书随驿马南来北往,悄然混入市井百业。
半月之内,有人在账本夹页发现异常数字,顺藤摸瓜挖出某知府私设税卡;有人破译药方中的诗句,认出那是某位“已故”学者临终遗言;更有偏远村落的教书先生,根据一道算术题推演出某座废弃静音仓的真实坐标。
线索如溪汇河,无声涌向民证司。
而这一切,无人知晓源头。
裴照站在新安置点的村口,望着眼前七名刚脱困的囚者。
他们衣衫褴褛,眼神迟滞,像被长久关在黑暗里的人,一时无法适应天光。
其中一人右手五指尽断,另一人耳廓缺失大半,显然是多年酷刑所致。
他没给他们身份文书,也没许诺封赏。
只是从怀中取出七枚陶铃,一一递到他们手中。
每枚铃上的纹路都不同:有波浪、有麦穗、有锁链断裂的痕迹,还有一枚刻着模糊的雀形轮廓。
“你们不再是证人。”他说,“你们是节点。”
众人沉默。
“若见不公,不必奔走告状,不必写诉状递衙门。”他顿了顿,“只需摇铃。”
当夜,最西边的村落里,那位断指男子犹豫良久,终于抬起手,轻轻摇了摇那枚刻着麦穗的陶铃。
铃声短促,几不可闻。
但十里外,另一个躲在山坳中的小村里,挂在屋檐下的陶铃,竟在同一瞬间微微晃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回应。
地下陶管仍在。
网络未断。
只是这一次,它不再属于任何人,也不再只为某一个人而响。
数日后,鸣溪书院的钟楼响起新的晨钟。
元昭立于讲台之上,面前坐着数十名年轻学子。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映出一片片尘埃浮动的光柱。
她翻开一本空白册子,轻声道:“今日起,我们不上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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