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口倒扣的铁锅,沉沉压在沈砚书房的琉璃瓦上。烛火在雕花铜灯里挣扎,将云知微跪在冰冷金砖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她单薄的素衣下,肩胛骨嶙峋地凸起,仿佛一对随时会刺破皮肉的枯翼。空气里弥漫着陈墨与沉水香的气息,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从她尚未愈合的锁骨伤口里幽幽渗出。
沈砚的身影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只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暴露在光下。那双手正慢条斯理地撕扯一份兵部公文,刺耳的裂帛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纸屑如同被凌迟的蝶,无声地飘落在云知微脚边。
“再问一次,”沈砚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她的耳膜,“云衡给你的东西,藏在哪里?”
云知微下颌绷紧,目光死死钉在面前金砖一道细微的裂璺上,仿佛那是她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连接点。她兄长云衡的名字从沈砚口中吐出,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度,像毒刺扎进她心窝。抄家、囚禁、鸩酒、替嫁……他给的“生路”,不过是从一个刑架换到另一个更华丽的刑架。
“妾身不知。”她齿间挤出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磨砂般的粗粝。
案后一声极轻的冷笑。沈砚终于从阴影里起身,玄色锦袍的下摆拂过地面,无声地停在她面前。他俯身,冰冷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骤然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烛光猛地撞入她眼底,刺得她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水。隔着这层朦胧水光,她撞进沈砚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片冻透骨髓的漠然,审视她如同审视一件器物。
“不知?”他指尖力道加重,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云家倾覆在即,他会不给你留后路?那封能指认三皇子通敌的信,是他最后的筹码。交出来,或许……还能保住你项上人头。” 最后一句,尾音轻飘飘的,像悬在蛛丝上的刀。
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云知微胸腔里翻涌、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厉啸。她猛地挣扎,不顾下颌几乎碎裂的痛楚,狠狠甩开他的手。“沈大人!” 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我云家满门忠烈,我兄长顶天立地!通敌?指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要的,不过是我云家永远不能翻身!”
她踉跄着试图站起,腿上的麻木和心口的剧痛却让她重重跌坐回去,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她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身侧沉重的紫檀书架!
书架纹丝不动,顶上那只沉重的青铜狻猊镇纸却被震得摇晃了一下,连带着旁边一方硕大的端砚倾倒下来!
“哗啦——!”
浓黑粘稠的墨汁如同决堤的污浊洪水,轰然泼溅而出,瞬间染透了沈砚玄色的袍角,更以无可阻挡之势,朝着书案中央那幅摊开的巨大《西夏诸州舆图》席卷而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沈砚脸色骤变,本能地伸手去挡那奔流的墨汁,却已迟了半瞬。漆黑的墨浪凶狠地拍打在泛黄的羊皮地图上,贪婪地吞噬着精细描绘的城池关隘、山川河流。
“云知微!” 沈砚的怒喝第一次失了往日的冰冷克制。
云知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脑中一片空白。她看着那片象征死亡与污秽的浓墨在地图上迅速洇开、扩散,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地图毁了,兄长曾指着它,意气风发地对她讲述如何固守边陲、拱卫家国……
然而,就在那片浓黑肆意蔓延的中心,被墨汁最先浸透的“玉门关”要塞附近,不可思议的变化发生了。
被墨汁覆盖的羊皮底图上,竟有淡淡的、与羊皮本身颜色极其接近的痕迹,在墨色的反衬下,一点点顽强地浮现出来!那痕迹起初极淡,如同幽灵,但随着墨汁的渗透,线条越来越清晰,赫然是数行细密遒劲的朱砂小字批注!
云知微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一往无前的刚烈与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温度——是她兄长云衡的笔迹!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钩子死死攫住,贪婪而颤抖地辨认着那在墨海中倔强浮现的字句:
> **‘玉门西北七十里,沙海鬼窟,地脉有异,可伏重兵,然粮道脆弱,需秘设三处补给点……’**
>
> **‘三皇子督军时,屡次驳回末将加固此段长城之请,言‘劳民伤财’,然此段墙体薄脆,乃前朝旧工偷减所致,隐患极大!’**
>
> **‘……若敌由此突入,河西危矣!望后来者警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知微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这不是什么通敌密信,这是兄长以血泪勘破的边防软肋,是他被诬陷下狱前,拼尽全力留下的警示与控诉!三皇子……原来祸根在此!
巨大的悲恸、愤怒与迟来的昭雪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仿佛又看见兄长身着染血的残甲,在昏暗牢狱里,用磨尖的石块在墙壁上刻下这些字句时的绝望与不甘。喉头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住那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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