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盘腿坐在船头,海浪推着船身发出吱呀的轻响。
自那场三日三夜的寒热症醒来,他便日日赶在潮信前出海,倒不为渔获,单贪这份晨昏交割时天地混沌的清净。
只是总爱粘着他的小哑巴总爱跟上来,不过他说不了话,倒是一个好伴子。
阿炳叔补过船底,小哑巴缩在船舱边缘,残缺的手指捻着渔网线头,把它们捋顺然后扔进海里。
渔网沉甸甸坠入海水,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咸水寨的日子。
旧时,十四岁的他总爱将渔获抛向空中,看渔获溅起的水珠如何打湿父亲的头巾。
那时水面的倒影是清亮的,那倒影里,眼尾还留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
水里照见的眉眼尚存稚气,眼尾飞挑如戏台武生,哪似如今镜中这张面孔——颧骨如刀削,眼皮耷拉似甘蔗园监工收鞭时的冷笑。
他竟不知自己何时长出了那样冷漠的眼,这种让旁人不寒而栗的肃杀表情。
“嗬!”
小哑巴扯他的袖子,给他指向东方。
那里朝霞正撕开云层,将陈九半边脸庞镀成古铜色,身体却仍在阴影里。
再无人唤他“阿九仔”,用那种宠溺的、那种他还是个孩子的眼神看他,用特有的绵软尾音喊他,纵容他在船上上翻筋斗耍浑。
如今那声声“九哥”裹着金山血火。
那包含信任的神情,让他无时无刻都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那是一条条人命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来气,只能借着短暂的捕鱼时光逃避。
手指无意识抚过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他看着水面上的黝黑汉子怔怔不语。
该往何处去?
又如何该带着这些愿意跟他搏命的人讨上好生活?
正沉思间,渔网猛地剧烈抖动,小哑巴兴奋地扯动绳索。陈九怔怔地看着孩子动作,一尾海鱼在网中翻腾,像极了自己初到金山那夜。
也是这样困在昏暗巷道里的窝棚,爱尔兰暴徒黑夜里的刀映着他紧张愤怒的脸色。
或许从那天起,眼睛就再没舒展过,硬生生把一双笑眼熬成了令潮水都要退避三分的凶光。
清国的华人是差役棍下的奴隶,用来供奉老爷们的奢靡生活。
古巴的华人是可以用来榨糖的耗材,死完了一批就换一批。
金山的华人是任人宰割的猪狗,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就会被夺走一切。
天下之大,竟无太平之地。
他伸手掰开鱼鳃,鲜血顺着手掌渗进拉渔网和砍甘蔗磨出的老茧里,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鲭鱼的命,还是自己苦苦挣扎的命。
小哑巴看出了他的心思,将湿漉漉的额头贴在他手背,额头上的温度让他从紧绷中慢慢恢复。若是十年前的自己,此刻该哼着咸水歌把最小的鱼苗放归珠江吧。
只可惜,弱肉强食,他还要变得更强才行。
这些软弱和逃避再次埋入更深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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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看!阿尔沃德议员新提案——”
卖报纸的小贩踮脚踩在缆车轨道上,油墨未干的《三藩公报》在晨风里哗啦作响,“扩建中央码头区,预计月增三千岗!太平洋港口之最指日可待!”
裹着破毡帽的码头工走过他身边,又不敢置信地跑回来,攥住报纸边缘:“三千岗?真的有三千岗?”
《三藩公报》是整个金山仅剩的唯一一份中英双语报纸,每份25美分,要花掉他两天的饭钱,往常他根本舍不得买。
这报纸是信基督的华人富商赞助办起来的,由中华基督长老会的传教士牵头,大多都是基督教内容,偶尔会有些时事新闻,往常没什么人买。
“先生您瞧——”
小贩灵活地抽回报纸,看着那个苦力的深情,用食指戳向头版的新闻,“报上说,新泊位能多停五艘千吨轮!面积可比现在大多了.....”
他故意把“大多了”三字咬得响亮,斜眼瞥见窘迫的男人已摸出硬币。
其实他在码头做工,根本不识字,也看不懂,只是想讨个彩头,和码头上的兄弟一起高兴一下。
远处穿缎面马甲的商人也听见了,缓缓走过来问道:“报纸上还说啥了?”
“您买一份看吧,白纸黑字写着呢!”报童抖开第二版,“扩建工程提议如果通过,将花费六个月时间完成。”
远远的,码头上蒸汽船的汽笛突然轰鸣,盖住了他后面的话。
当啷!
硬币砸进铁皮钱盒。
戴白色草帽的陈九走近:“给我也来一份。”
“好嘞!阿尔沃德议员造福全城——”
小贩子点完硬币,高兴地抬头想要递出一份报纸,却正对上一张冷峻的脸,把后半截话都吞了进去。
面前站着一个披着羊毛外套的年轻汉子,身边还站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少年,正在四处张望。
紧接着他眼前一亮,哟喝了一声
“黄阿贵!你没死啊。”
阿昌斜着眼看了看旁边的黄阿贵,呲笑一声“怎么哪都有你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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