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九年。
龙抬头。
金山大埠,唐人街,花园角。
天尚未大亮,寒风却不停,刮得人面皮生疼。
街角早食摊那点可怜的热气,刚冒出头便被卷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几缕似有若无的香气,勾着早起人的馋虫。
从铁路完工到现在,花园角的人一日多过一日,华人散工苦力在此寻个短活,平日里都是些依附于会馆的工头或者码头、工厂临时缺人。
挣个几美分,勉强度日了。
都道金山好,家乡里的青壮无不借贷或者族里凑钱过海,肩头无不沉重,如今挣得钱一日少过一日,倒教人羞煞面皮,家里人还等米下锅,如何面对?
金山局势已然如此,还有层出不穷的汉子过海做工,工价一日低过一日。
往常大多都是沉默的扎堆蹲着,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说话。
今日却不一样。。
一座崭新的两层木楼,黑漆门楣上,一块新挂的匾额在晨曦微露中隐约可见。
“秉公堂”三个描金大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肃杀之气。
两扇门板尚未开启,门前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寒风中呵出的白气汇聚成团,久久不散。
“哎,听讲啊!就是呢间秉公堂,话要为我们死在铁道上的苦命兄弟讨个公道!”
一个刚从萨克拉门托那边辗转过来的老铁路工,脖子紧紧缩在打了不知几层补丁的破棉袄里,对身边几个同样面带菜色的人压低了声音,吐出的白气却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激动。
他身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闻言只是麻木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讨公道?哼,莫不是又想换个名头抽咱们的血汗钱?这金山的爷们,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
另一个穿着浆洗发白短打,看着精明几分的汉子插话道,他挤眉弄眼,显得消息灵通,“我可是亲眼见过派发的《公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止要追讨抚恤,还要招人去萨城那边开荒,说是人人有田分!真金白银,还能有假?”
“分田地?”
先前那年轻人嗤笑一声,引得周围几人也跟着发笑,只是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与不信,“老哥你怕是发梦未醒吧?金山这地界,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华人占大片的地了?我看啊,又是哪个会馆想出来骗苦力的名堂!当咱们是三岁细路仔,咁好呃?”
一个在码头扛包的苦力也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年头,天上掉下来的饼,不是石头就是毒药!”
旁边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揣着手,缩着脖子,尖声附和。
“前儿个我还听协义堂的人在街上放话,说这秉公堂来头不正,怕不是什么过江猛龙,想来抢地盘,专门同六大会馆作对的!咱们这些烂命一条的,可别掺和进去,免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嘘!小点声!你几个不要命啦!”
那老铁路工吓了一跳,急忙摆手,示意他们噤声。他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知不知道,这秉公堂背后撑腰的是哪位爷?”
“还能有边个?不就是……”那精明汉子话说到一半,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朝周围比划了一下,眼神里带着几分神秘与敬畏,“陈九爷啊!”
“哪个陈九爷?”有新来的苦力不明所以,好奇地问道,他刚从船上下来没几天,对唐人街的势力格局还一无所知。
“叼!你连陈九爷都不识?”
旁边立刻有人翻了个白眼,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敬畏,“还能有哪个陈九爷?就是前些日子,在关帝庙前头,带着几十号兄弟,硬生生把协义堂那帮平日里横着走的恶狗杀得屁滚尿流,连他们堂主叶鸿都当场自刎谢罪的那个陈九爷!那场面,啧啧,血流成河啊!”
“嘶——”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如同寒风过境。
陈九的名字,如今在唐人街,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有人说他是从秘鲁杀出来的恶匪,杀人不眨眼,凶悍异常;有人说他是侠肝义胆的好汉,专为受苦的华人出头,是贫苦大众的救星;
更有人私下里悄悄议论,说他就是那个屠净萨克拉门中国沟的杀星,如今被铁路公司和白人警局暗中悬赏五百美金的“辫子党”头目!
这名头,在金山华埠,足以令小儿止啼,令帮派大佬皱眉。
“乖乖隆地洞!要是这位爷出面,那抚恤金和分田地的事,怕还真有几分指望!”
先前那不信的年轻人,此刻也不由得咂了咂舌,眼神里多了几分活泛。他虽不信天上掉馅饼,但对这种敢打敢杀的狠角色,却又多了几分莫名的期待。
“可不是嘛!我表舅的儿子,就在关帝庙旁边摆摊卖杂货,他可是亲眼看见了!那晚关帝庙前,血都流成河了!宁阳会馆的张瑞南,平日里多威风的人物,见了九爷,脸都白得跟宣纸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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