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
金山的天,灰的像死人的脸,寒意如刀,刮在骨头上。
街面上,年味早已被冷风吹散,只有些残红碎纸,寂寥地贴在湿冷的石板上,像是上一场未做完的梦。
阿明裹紧了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脖子缩进领子里,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年,是过去了。肚子,却空了。
他得找活,像狗一样找食。
他是从萨城逃难来的,一年多前大罢工,他也一样早早被辞退,在金山浪荡了很久。
往日这辰光,街上游荡的不是闲汉,便是行色匆匆的小贩。
今日却不同。几个半大孩子,怀里抱着一叠叠的报纸,扯着嗓子喊,声音在寒风里打着颤:
“派报!派报!今日《公报》免费!”
“唐人街嘅兄弟姐妹,埋嚟睇,埋嚟瞧!新鲜出炉嘅《公报》!”
报纸?免费?阿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这年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挤了过去,从一个脸蛋冻得通红的小报童手里,接过一份。
油墨的气味,还带着一丝湿润。纸张粗糙,像他那双干裂的手。阿明展开报纸,目光触及报名,眉头一挑——《公报》?这字,这版式,似曾相识。这不是罗伯特牧师办的《三藩公报》么?怎地换了名头?
他走到一个墙角,风在这里稍稍缓了些。借着那点吝啬的天光,他看了起来。
头版头条,几个大字,如惊雷般炸开:《公报宣言——为我华人发声,共铸金山魂!》
字,是黑的。血,是热的。
“告我金山千万同胞曰:
呜呼!金山!金山!名为金山,实为血海!我等华人,离乡背井,漂洋万里,为求何哉?
非为传宗接代,光耀门楣乎?非为一餐饱饭,几尺陋室乎?
然则,踏此异土,所见所闻,竟是白人视我为异类,红毛待我如猪狗!
契约工之苦,甚于牛马;铁路线上,冻馁伤亡,尸骨成山
…………..
此等境遇,与禽兽何异?仰观苍天,俯察大地,我华人同胞,莫非生而为奴,命当受欺耶?
否!断然否!
想我华夏,肇始于黄河长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祖宗功德,山高水长。岂容宵小之辈,在此蛮夷之地,作践我炎黄贵胄!
今《公报》出,当如暗夜之惊雷,划破沉沉铁幕;当如东海之旭日,照彻漫漫长途!
我等誓以手中之笔,作投枪匕首,刺向不公,刺向强权!
以纸上之言,作晨钟暮鼓,唤醒沉睡之狮,凝聚同胞之心!
金山之华人,非一盘散沙,当聚沙成塔,众志成城!
…………
同胞们!莫再作沉默,任人宰割!
当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万众一心,可撼山岳!
《公报》者,我等之盾牌,我等之号角也!
愿与诸君共勉,于此金山,振我华声,铸我华魂!
教那白皮红毛知晓,华人不可欺!华人不可辱!
我等之血,亦是热的!我等之骨,亦是硬的!
他日,必将昂首挺立于天地之间,叫四海之内,皆知我华人声威!”
阿明读着,每一个字,都像一团火,在他冰冷的胸膛里燃烧。
多少年了?他记不清了。他们这些在金山做牛做马的华人,哪一个不是像蝼蚁一样活着?
牙被打碎了,也只能和着血吞下去。
这份宣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底挖出来的!
翻过一版,阿明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这一版的标题,黑得像血:“血泪控诉!太平洋铁路华工殇——万千白骨无人问,滴滴血汗付东流!”
报纸上,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铁路公司如何像驱使牲畜般压榨华工,如何像吸血鬼般克扣工钱,甚至连死去的兄弟,那点可怜的抚恤金,也常常被那些包工头和洋监工吞得一干二净!
上面还登了几位幸存劳工的口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我阿哥,唐纳关隧道,活活累死!监工连张破草席都唔肯畀,就咁丢在雪地度……讲好的抚恤金,到而家,一个仙都冇见过……”
“……我呢一日做十几个钟头的苦工,食的连猪狗都不如!稍为慢少少,皮鞭就落身上……嗰条铁路,你话边一根枕木下面,冇垫住我们华人的骨头啊!”
报纸上,还有一张模糊的图影,是一只手,一只布满了老茧,因常年劳作而扭曲变形的手。
阿明看着那只手,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手,看到了千千万万在金山这条血路上挣扎的同胞的手。
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直冲他的脑门。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咬出了血,才没让那不争气的眼泪掉下来。
这些事,他听过,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
但从没有人,敢这样把它写出来,写得这样清楚,这样明白,让所有人都看到!
他的手,在抖。他翻到第三版。这一版的标题,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荒滩变良田,同胞有新天——萨克拉门托垦荒纪事暨秉公堂告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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