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拉门托河的冬季并未彻底冰封,河水依然涌动,只是那河谷平原的风,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潮湿与阴冷。
风抽打着一望无际的草甸,穿梭于星罗棋布的沼泽之间。
距离萨克拉门托城区已经几十里外的这片洼地,在那些白人农场主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风水宝地。
它常年积水,泥泞难行。
至于这片土地更早的主人。
那些曾在此生息的部族,在过去数十年间殖民者的步步蚕食与无情冲击之下,其身影早难觅踪迹。
他们世代相传的家园,如今不是彻底荒芜,便是早已落入他人囊中,成了地图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就在此刻,这片素来沉寂、鲜有人至的湿地边缘,却突兀地出现了人影。
格雷夫斯换了一身粗布工装、带着破洞的厚呢外套,靴子深深陷在没过脚踝的泥泞里。每拔出一步都带起令人作呕的吸吮声。
他厌恶地皱着眉,用手帕捂住口鼻,试图隔绝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腐草、死水的臭气。
“God damn it…”
他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咒骂,眼睛不耐烦地扫过眼前这片一望无际、随风摇曳的枯黄蒲草和脚下那片泛着油光的泥沼。
这鬼地方,多待一秒都让他浑身不自在。
在他身后约莫十几步的距离,陈桂新正领着十几个身形精悍、面容坚毅的汉子,同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
这些人中,大多是追随他多年的太平军旧部,或是曾在修筑太平洋铁路上出生入死的工头。
岁月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刻下了纵横交错的沟壑,然而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却异常明亮,闪烁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渴望。
他们与格雷夫斯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截然不同。
面对这片令人生厌的泥泞,他们不仅没有丝毫嫌弃,反而有人兴致勃勃地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抓起一把湿滑冰凉的黑泥,放在指尖仔细捻动,感受着它的质地,然后又凑到鼻尖,深深地嗅了嗅。
“新叔,这泥油得很!”
一个老兵咧嘴笑道,“仲润过我们老家啲塘泥啊!如果排走啲水,再引清水来淋,种菜肯定生得好,将来企稳阵脚,或者真可以试下种稻啊!”
另一个曾是火药爆破手的汉子则用脚丈量着地势:“呢边地势高一些,可以筑堤围。嗰边有条涌仔(小河汊),正好挖条渠排水。”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条隐约可见的、萨克拉门托河的支流上,“引水都方便。”
陈桂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蹲下身,同样抓起一把烂泥,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湿润和肥沃。
在家乡广西,在那些饱受战乱与饥荒之苦的岁月里,这样的水田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那意味着饱饭,意味着安稳,意味着不必再颠沛流离,不必再看人脸色,不必再拿命去赌那虚无缥缈的“太平盛世”。
在家乡,为了一片上好水田,两个村子之间械斗仇杀、头破血流是常有的事。而在这里,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竟然有如此广阔无垠、一望无际的肥沃之地,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去征服,去开垦!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在他胸中激荡。
“就先拿这里试试水。”
他猛地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沾满泥土的双手,他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阿胜!去喊那个鬼佬过来!”
他示意不远处一个略懂些英语的工头,让他去跟格雷夫斯沟通,“告诉他,就先拿这片地!”
格雷夫斯见那工头过来传话,又看到陈桂新和他手下那些华人脸上几乎毫不掩饰的喜色,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总算是稍微落了地。
在他以及绝大多数白人的观念里,垦荒这种事情,需要的是雄厚的资本投入、先进的农业技术和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网,绝不是单凭一群拿着简陋铁锹、锄头的苦力,在烂泥地里瞎扑腾就能成功的。
为了推动西部所谓的“发展”,联邦政府早在1850年便颁布了《沼泽地法案》。
该法案的核心内容,是将联邦政府名下的大片沼泽地所有权,无偿或以极低价格移交给加利福尼亚州等多个州政府,但附带了一个条件:各州必须负责将这些沼泽地进行排水改造,使其能够投入农业生产。
这些沼泽地虽然价格便宜到令人咋舌,但其改造工程却异常艰巨,需要投入海量的人力进行挖掘、筑堤、排水。
这使得那些有钱人,在最初的几年里对这些地皮大多兴致缺缺。
直到最近几年,由于整体经济形势的衰败,一些嗅觉敏锐的资本家为了规避风险,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相对稳妥的土地投资,开始出现了一些零星的、小规模的垦荒尝试。
格雷夫斯这些天除了亲自带人四处寻找合适且相对隐蔽的地块外,还特意派了两个手下,前往劳工们口中经常提及的谢尔曼岛去实地查看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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