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铁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粘稠的血海中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冰冷的疲惫和撕裂般的剧痛拖回深渊。耳边隐约回荡着金铁交击的轰鸣、垂死的惨嚎、还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扭曲变形,如同地狱深处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黑暗,伴随着一种颠簸摇晃的感觉,还有规律的马蹄声和车轮辘辘声。
痛……
全身每一处都在尖叫着抗议,尤其是左臂和肋下,火烧火燎般疼痛。他试图动弹,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水……”一个沙哑破碎、几乎不似人声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颠簸停止了。
一张模糊而粗糙的脸庞凑近了他,带着警惕和审视。那人似乎检查了一下什么,然后一个皮质的水袋凑到了他的唇边,几滴冰凉微甜的液体润湿了他如同焦土般的嘴唇和喉咙。
是蜜水?军中只有军官或有功伤卒才偶尔能享用的……
这短暂的清醒如同潮水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巨大的虚弱感再次袭来,他头一歪,又陷入了昏沉的半梦半醒之中。
再次有较为清晰的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不算柔软但干燥的床铺上,身上盖着粗糙却干净的薄被。一股浓郁苦涩的药草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四周。
这是一顶宽敞的军帐,陈设简单,但比他过去待过的任何营帐都要规整。帐内点着油灯,光线昏黄却稳定。他身上多处伤口都被仔细清洗过,敷上了草药,并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妥当。那支深入左臂肌肉的断箭似乎已被取出,虽然依旧剧痛,但那种持续的、令人发疯的灼热感减轻了不少。
他还活着。而且,似乎被人救了。
涿阳……城守住了吗?小乙呢?韩七呢?那些兄弟……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血与火的味道。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挥槊冲向无边敌潮,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帐帘被掀开,一名穿着义武军制式皮甲、腰间佩刀的队正走了进来,见他睁着眼,愣了一下,随即转身朝帐外喊道:“都尉!他醒了!”
脚步声响起,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身着明光铠的军官大步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下颌线条硬朗,眼神锐利如鹰,顾盼之间自带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肩甲上残留着些许干涸的血迹和征尘。他的目光落在李铁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你醒了。”军官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威严,“感觉如何?”
李铁崖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干涩疼痛:“还……死不了……多谢……相救。”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些,“敢问……将军是?涿阳城……怎么样了?我的兄弟们……”
那军官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便是那个死守涿阳的队正?李铁崖?”
“卑职……正是涿阳守军队正,李铁崖。”李铁崖艰难地想要撑起身子行礼,却被对方用手势制止。
“不必多礼。”军官的目光扫过他包扎好的伤口,尤其是在那肌肉虬结、伤痕累累的臂膀上停留了片刻,“本王都,乃义武节度使王帅麾下先锋都尉,王琰。”
王姓?义武军主帅王处存也姓王,此人怕是王氏宗族子弟,地位不低。李铁崖心中微凛。
王琰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涿阳城还在。王景崇叛军已被我军击退,损失惨重,短期内无力再犯。你,做得很好。以五百残兵,据孤城,抗数万叛军三日,焚其粮草,惊其营寨,最后时刻竟敢率数卒反冲敌阵……堪称悍勇绝伦。”
他的话语里没有过多的赞扬,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那份“悍勇绝伦”的评价,从这样一位看起来就眼高于顶的先锋都尉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认可。
李铁崖却无心在意这些赞誉,他急声追问,声音都带着颤音:“都尉!我的那些兄弟……他们……”
王琰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半分,但语气依旧冷静:“城破之时,你麾下守军,连同民夫,幸存者不足三十人,且人人带伤,重者居多。你昏迷后,我等清理战场,于尸山血海中又找出几个还有气的,已尽力救治。至于能否挺过来,看他们的造化了。”
不足三十人……
五百弟兄,如今只剩不足三十……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确认,巨大的悲痛和负罪感依旧如同巨锤般狠狠砸在李铁崖的心口,让他呼吸骤然困难,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抠进掌心,才勉强没有失态。
王琰看着他瞬间苍白如纸、痛苦扭曲的脸庞,并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淡淡道:“战争便是如此。你已尽力,无愧于朝廷,无愧于陈校尉,更无愧于你麾下儿郎。若非你等死战,涿阳早失,我大军亦无法如此顺利击溃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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