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草的苦涩气息混杂着血腥和汗渍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军帐之内。李铁崖的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醒来,身体的剧痛都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每一次,他都强迫自己多清醒片刻,努力吞咽下亲兵喂来的稀粥和汤药。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好起来。
小乙每日都会过来,坐在他榻边的马扎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情况。他的伤势恢复得比李铁崖快些,虽然右臂依旧吊着,但脸上已有了些许血色。
“铁崖哥,王都尉派人送来了新的伤药,比军医营发的要好……”
“韩叔昨天醒了一次,喝了点水,又昏睡过去了,军医说……说有点盼头了……”
“活下来的兄弟,又没了两个……是伤太重,熬不住……”
“王帅的大军主力已经到了,营帐连绵十几里,旌旗蔽日,好生气派!”
“听说王景崇那叛贼退守瀛州了,王帅正在整军,怕是很快就要发兵去讨伐……”
小乙的话语零碎,却像拼图一般,让李铁崖逐渐了解了眼下的局势。他们仍在涿阳,但这座残破的孤城如今已成了义武军北上平叛的前哨大营。王处存的主力抵达,意味着反攻即将开始。
而他李铁崖,因为涿阳血战之功,似乎已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边城队正。
几天后,当李铁崖终于能勉强靠着软垫坐起身时,王琰再次来到了帐中。
这位先锋都尉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但看李铁崖的气色好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能坐起来就好。王帅已知你醒转,命你伤情稍缓后,入中军帐叙话。”
李铁崖心中一紧。该来的终究要来。他试图抱拳,却被伤口牵扯得一阵龇牙咧嘴:“卑职……遵命。谢王帅挂念,谢都尉引荐。”
王琰摆摆手,目光扫过李铁崖依旧包扎着的左臂和胸膛:“不必多礼。王帅最重勇士,你之功绩,足以当得。”他顿了顿,语气略微放缓,“见了王帅,据实回话即可。有何需求,亦可直言。”
这话看似平常,却暗含提点。李铁崖不是蠢人,立刻明白这是王琰在向他示好,或者说,是在投资他这个可能即将崛起的新贵。他郑重颔首:“卑职明白,多谢都尉。”
又休养了两日,在李铁崖已能勉强下地、拄着一根木棍缓慢行走时,王帅的传令兵到了。
依旧是那顶宽敞却朴素的军帐,但此次帐外甲士林立,气氛肃杀。帐内,王琰早已等候,见他到来,微微点头,引他入内。
帐中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人。
此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双目开阖之间精光内蕴,不怒自威。他并未着全副甲胄,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暗纹锦袍,头戴软脚襆头,看起来更像一位儒雅的文官,而非统兵数万的节度使。但在他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李铁崖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比面对千军万马更加令人心悸。
这便是义武节度使,王处存。
李铁崖不敢怠慢,忍着伤痛,推开木棍,便要依军礼拜下:“末将李铁崖,参见王帅!”
“免礼。”王处存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抬手虚扶,“你身上有伤,不必拘泥虚礼。看座。”
一旁亲兵立刻搬来一个胡凳。
李铁崖心中微讶,道谢后,半侧着身子小心坐下,不敢坐实,身体依旧挺得笔直。
王处存目光在他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尤其是在他那异常魁梧的身形和即使坐着也难掩彪悍之气的气质上停留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李铁崖,涿阳守城详情,王琰已大致报于我知。然,本帅仍想亲耳听你一言。以五百疲卒,孤守危城三日夜,面对数倍之敌,你是如何做到的?”
李铁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和伤处的抽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回禀王帅,非是末将一人之功。全赖陈璘校尉指挥有方,初期布防得当,以及全体将士用命,上下齐心,方能耗敌锐气于城下。后期……后期陈校尉重伤殉国,临终托付,末将不过是秉承其志,借城墙之利,与弟兄们死战不退而已。最后时刻,若非王帅大军神兵天降,涿阳早已城破人亡,末将等亦死无葬身之地矣。”
他没有夸大自己的功绩,反而将功劳归于陈璘和全体守军,最后更是将决定性的作用归于王处存的及时来援,语气诚恳,没有丝毫作伪。
王处存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看不出喜怒。待李铁崖说完,他微微颔首:“陈璘是员忠勇之将,可惜了。至于你……”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据报,你曾阵斩敌酋,焚其粮草,更于城破之际亲率残卒反冲敌阵,勇冠三军,可有此事?”
李铁崖沉默了一下,如实道:“确有此事。然当时情势危急,已成死局,末将所为,不过是困兽犹斗,侥幸搏得一线生机,实非勇武,乃求生耳。”
“困兽之斗,亦需有爪牙之利,赴死之心。”王处存淡淡道,“过谦便是虚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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