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武军的营垒,如同不断滋生的铁灰色苔藓,层层叠叠地将瀛州城围困其中。壕沟深挖,栅栏林立,望楼高耸,日夜不息的金柝声和巡逻队的脚步声,共同编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缓缓收紧。
然而,被围困的并非温顺的羔羊,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猛兽。
瀛州城,作为成德镇经营多年的北方重镇,城高池深,远非涿阳那小城可比。王景崇虽新败,主力受损,但退守老巢,据险而守,依旧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城中粮草储备尚可,守军虽士气低迷,却因退无可退而生出困兽般的凶戾。
李铁崖被安置在后营相对安静的一角,名义上是“安心养伤”。王处存赏赐的金银绢帛和地契已然送到,由小乙战战兢兢地收着。牙将的崭新旗号与印信也送到了他的帐中,无声地宣告着他地位的跃迁。
但这一切,并未带来多少实质的改变,反而像无形的枷锁。
他的左臂彻底废了,即使有随军医官的尽力救治,也只是保住了形貌,内里骨骼经络尽碎,绵软无力地垂在身侧,每逢阴雨天便钻心地酸痛,提醒着他那夜的代价。这具曾经能擎起铁槊、撼动云梯的身躯,如今连自己穿衣吃饭都需小乙协助。
更大的压力来自于外界。
牙将的擢升,看似风光,实则将他架在了更旺的炉火上。军中那些原本就看他不起或心怀忌惮的将领,如今嫉妒之心更盛。明面上自然无人敢挑衅王帅亲自提拔的红人,但暗地里的排挤、阴冷的目光、以及各种“废人”、“幸进之徒”、“王家恶犬”的窃窃私语,如同毒雾般弥漫在空气中。
甚至连他麾下的涿州营,也并未因此得到更多优待。粮秣补给依旧被克扣刁难,军械甲仗永远是别营挑剩下的破铜烂铁。他们依旧被视作消耗品,被安排在围攻序列中最危险、最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
李铁崖心中清明如镜。王处存需要他这把刀,却又不会真正信任他这把来自幽州、毫无根基的刀。厚赏是为了驱策,擢升是为了树敌,将他牢牢绑死在战车上,只能依靠王氏的“恩宠”生存。而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或者功高震主,今日的赏赐便是明日的催命符。
他必须尽快恢复,至少,要恢复指挥和战斗的能力。
于是,在后营养伤的日子里,旁人只看到李牙将帐门时常紧闭,偶尔传出压抑的闷哼和器具落地的声响,只道是伤重难熬。无人知晓,帐内的李铁崖正进行着何等残酷的复健。
他拒绝再用麻醉镇痛的药物,强迫自己适应左臂那无时无刻的剧痛。他用还能动的右手,一遍遍练习握刀、挥砍,甚至尝试单手给弩箭上弦,尽管每一次发力都牵扯得断臂处如同刀割。他让小乙找来石锁,用单手和腰腹力量进行最基础的打熬气力。
汗水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伤口多次崩裂,鲜血淋漓。小乙看得眼泪汪汪,几次想劝阻,都被李铁崖那冰冷执拗的眼神逼退。
他知道,在这吃人的乱世,在这凶险的军中,怜悯和软弱毫无意义。唯有力量,才是唯一的护身符。失去了一条手臂,他就必须让剩下的肢体和意志变得更强悍、更致命。
期间,王琰来过一次。
这位先锋都尉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但看李铁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并未过多寒暄,只是放下一些王处存赏赐下来的上好伤药,淡淡地说了一句:“瀛州城防坚固,王景崇欲做困兽之斗。强攻伤亡必重,王帅之意,欲长期围困,迫其自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铁崖空荡的左袖:“你……好生将养。日后或有他用。”
这话看似平常,李铁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王处存并不想立刻投入主力进行惨烈的攻城战,而是在等待时机,或是内部瓦解,或是外部变故。而他李铁崖,这枚棋子,或许在未来的某种“特殊”场合,还能派上用场。
送走王琰,李铁崖的心情更加沉重。
这日,他正在帐内尝试用右手挥舞一柄加重训练横刀,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小乙焦急的阻拦声和一个嚣张粗暴的嗓音。
“……滚开!老子倒要看看,咱们新晋的李牙将,是不是躲在帐里孵蛋!”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冷风灌入。只见孙槊那雄壮的身影堵在门口,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恶意,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面带挑衅的亲兵。
小乙被推搡到一边,急得脸通红:“孙校尉!李将军正在休养,您不能……”
“休养?”孙槊嗤笑一声,大步走进帐内,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李铁崖苍白冒汗的脸颊和那柄训练刀,最终落在他空荡荡的左袖上,夸张地拖长了语调,“哟!李将军这是……练功呢?啧啧,真是身残志坚啊!可惜了,这剩下一条胳膊,怕是连刀都握不稳了吧?”
他身后的亲兵发出压抑的哄笑声。
小乙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进来,却被孙槊的亲兵故意挡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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