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年)秋,河北道,涿州,涿阳城。
冷雨如织,连绵不绝地泼洒在涺北大地之上,将战火蹂躏过的原野化为一片泥泞血沼。涿阳城孤零零地矗立在灰暗的天幕下,低矮的城垣处处可见新添的创痕,被烟火熏得发黑。墙头那面残破的“唐”字旗和“王”字帅旗湿漉漉地垂挂着,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舒展一下,旋即又无力地垂下,一如这座孤城摇摇欲坠的命运。
城下,叛军大营连绵数里,人喊马嘶,炊烟混杂着雨雾袅袅升起。他们是成德节度使王绍懿之侄王景崇麾下的精锐。王景崇趁着朝廷焦头烂额于南方的王仙芝、黄巢之乱,悍然撕毁其叔父与朝廷表面维持的和平,发兵欲吞并相邻的义武镇辖地,这涿阳城,便是横在他兵锋之前的第一颗钉子。
攻城已持续三日,惨烈异常。
“呃啊——”
又一声短促的惨叫在李铁崖身后响起,随即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他没有回头。在这涿阳城头上,死亡是最寻常不过的风景。他粗壮如老树根的手指死死抠着垛口边缘被血浆和雨水泡得发粘的青砖,一双浓眉紧锁,虎目透过迷蒙雨幕,死死盯着城外如同蚁附般涌来的叛军。
李铁崖年约二十五六,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圆,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尊铁塔。他面容粗犷,鼻梁高挺,下颌线条硬朗,常年的边塞风霜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刻下了坚毅的痕迹。此刻,他浑身湿透,简陋的皮甲上布满刀痕箭创,几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但他仿佛浑然不觉,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紧绷而充满力量。
他是涿阳城守军中的一名队正,麾下本该有五十兵卒,如今算上还能喘气的,已不足二十之数。
“铁崖哥!箭!箭快没了!”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却被硝烟熏得乌黑的年轻守军连滚带爬地冲到李铁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是小乙,李铁崖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年仅十七,平日里机灵跳脱,此刻却只剩恐惧与仓皇。
李铁崖没说话,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污,露出那双深陷却锐利如鹰的眼眸。他目光扫过城头:横七竖八的同袍遗体,折断的枪杆,崩裂的盾牌,散落的箭矢,还有寥寥几十个和他一样浑身浴血、眼神麻木中带着绝望的守军。
守不住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涿阳只是一座边陲小城,兵不过五百,面对数万叛军日夜不停的猛攻,能撑到今日,已是校尉陈璘指挥有方和全体守军拼死力战的结果。
“校尉呢?”李铁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陈…陈校尉在那边……”小乙指向西侧一段城墙,那里杀声最烈,烟尘混杂着水汽冲天而起,“叛军的冲车和云梯……快抵上来了!”
李铁崖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他抓起一直靠在垛口上的那柄铁槊。槊长近两米,槊首并非制式的扁平棱刺,而是更显凶悍的三棱透甲锥,刃下带着狰狞的倒刺,黝黑的槊杆是用上好的柘木所制,浸过多次桐油,坚韧无比,此刻被他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仿佛与他手臂延伸为一体。
这柄特制的加重铁槊,寻常军汉双手挥动都觉吃力,在他手中却似轻若无物。
“韩七!”李铁崖低吼一声。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老兵立刻猫着腰凑过来。他年纪约莫四十,身材精瘦,眼神却像久经沙场的饿狼一样凶狠警惕,他是军中的老府兵,也是李铁崖最得力的伙伴。“队正!”
“带两个人,把那边尸体上的箭囊都收了!一根也别落下!”李铁崖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是!”韩七没有任何废话,立刻招呼着附近两个还能动的兵卒去搜捡箭矢。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猛地从西侧传来,整个城墙似乎都剧烈晃动了一下!砖石碎屑簌簌落下。
“不好!冲车!城门楼塌了一角!云梯钩住了!”凄厉的预警声撕裂雨幕,带着彻底的惊惶。
李铁崖瞳孔一缩,猛地挺起身:“能动的!跟我来!”
他不再看小乙和韩七,倒提铁槊,大步流星地朝着杀声最盛处冲去。他步伐极大,踩在湿滑粘腻的城砖上却稳如磐石,沉重的脚步甚至带起微微震动。
西侧城墙的一段,惨烈程度远超他刚才所处之地。一架巨大的云梯车顶端包铁的巨大钩爪,已经死死咬住了被冲车撞塌的垛口废墟,崩飞的砖石碎屑和人体残块混合在一起。叛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正沿着云梯疯狂向上攀爬!
守城校尉陈璘,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散乱不堪,肩甲碎裂,半身染血,正带着十来个亲兵死命堵在缺口处,刀剑劈砍,长枪突刺,不断有叛军惨叫着跌落,但立刻就有更多人补上。陈璘年近五旬,虽是文官出身,但戍边多年,性格刚毅,此刻显然已负伤不轻,动作迟滞,全靠一股血勇在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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