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搓着艾草的手骤然停住,那几根干枯的艾草梗被她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捏住,仿佛捏着的是她紧绷的心弦。
她眼皮耷拉着,没抬一下,只从鼻腔深处挤出一声沉闷的“嗯”。
这声音活像一块浸了湖底寒泥的石头,又冷又硬,重重砸在这午后凝滞得几乎胶着的空气里,溅不起一丝活气。
昊文兰站在堂屋当间,深深吸进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全身积攒的力气和那点可怜的勇气,吸得胸膛都微微起伏起来。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
“妈,我跟忠楜,我们俩……下定决心了,要入社。”
她略顿了一顿,像是要听听这决定在死水般的屋里激起的回响,又像是给自己接下来的话铺路。
“社里头已经定了,秋收一过,立马就要上马挖新干渠,整修大片的农田,正是急需劳动力的节骨眼。
我们年轻,身上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心里头也认这个理,想跟着大伙儿,一起往那……往那共同富裕的光明大道上奔。”
她又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婆婆那花白且有些凌乱的鬓角上,那里不小心沾了一小片细碎的艾草屑,像是忙碌岁月不经意间盖下的一个灰扑扑的印记。
“可我们……不能拖着您一块儿。”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像冬天的北风,刮得人生疼。
“您的心思,像明镜似的照在我们心里,亮堂着呢。
您的那些顾虑,像咱洪泽湖边望不到头的大山一样,横在那里,我们……我们挪不动,也搬不开。”
虞玉兰依旧低着头,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不愿理会。
只有那搓艾草的手指,捏得更紧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的颜色,仿佛要把那几根干草碾碎成末。
一股冰凉的不祥预感,像湖泽里潜行的水蛇,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脊梁骨往上爬,带来一阵阵寒栗。
“所以,” 昊文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稳得像洪泽湖底沉积了千万年的老磬石,一字一顿,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屋里每个人的心坎上。
“我们思前想后……想跟您商量,分家。”
“分家”这两个字,就像两颗在炉火里烧得通红、滋滋冒着青烟的铁弹子,猛地被投进了这潭死水!
“噗嗤”一声,仿佛能听见空气被烫焦的声响,带着一股子毁灭性的热量,要把这屋里维持了许久的、脆弱的平静彻底炸裂!
虞玉兰佝偻着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剧烈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当胸击中,险些没能坐稳。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死死钉在昊文兰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上,然后又缓缓转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的姬忠楜。
那眼神,活脱脱是一头被自己亲手喂养大的崽子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的母兽,充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背弃的、尖锐到刺骨的痛楚。
“分……家?”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生了锈的旧锯子在拉扯干裂的木头,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磨出了血丝。
“你们……你们这是要分我的家?!”
这个家,是她用男人的性命、用自己半辈子的血泪、用那早夭孙女儿残存的魂灵,苦苦守护下来的家啊!
这方寸之地,哪一处不浸透着祖辈辈的汗水与亡者哀戚的气息!
“妈,” 姬忠楜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在龟裂的田埂上跋涉了三天三夜,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鼻音。
“不是分您的家。
是……是我们,我们两口子,想……想分开来过。”
他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要耗尽他全身的气力。
“您名下的地,照旧是您种着,谁也不能动。
您喂的那头老黄牛,它也只认您这个主。
这屋子……也还是您住着,我们定让您住得暖暖和和。
我们……我们搬出去另过。”
“搬出去?” 虞玉兰像是没听懂,眼神空洞地重复着,茫然四顾。
“搬哪去?这福缘集,哪一块砖,哪一片瓦,底下不垫着祖宗先人的血汗?哪一寸土,哪一根芦苇,上头不沾着我虞玉兰的眼泪?”
她的目光扫过这间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又莫名陌生的堂屋,掠过那掉了漆的方桌、磨得光滑的条凳、角落里堆放的农具。
仿佛要在这些沉默的物件上,寻找那个叫做“家”的魂魄。
“村东头,老磨坊旁边,不是有两间早年塌了半边的旧屋基么?”
昊文兰接口道,语气出奇地冷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事情。
“我跟忠楜仔细盘算过了,我们年轻,筋骨硬朗,不缺力气。
我们自己去挖土,自己去脱土坯。
我们到湖边,自己动手割芦苇来苦房顶。
我们进林子,自己扛那做房梁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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