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的晨雾,宛若一幅浸透了寒气的素色绸缎,沉甸甸、湿漉漉地笼罩着福缘集。
水面凝滞如镜,倒映着朦胧的天光,四下里静得能听见露珠从苇叶尖悄然滑落的微响。
几只水鸟贴着水面无声掠过,翅尖划开浓密的雾霭,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波纹,旋即又被流动的雾气温柔地弥合。
姬家堂屋里,空气沉闷得如同灶膛深处捂了整宿的冷灰,连飘浮的尘埃都仿佛凝滞在半空,不敢轻易落下。
虞玉兰枯坐在她那磨得油光发亮的槐木小板凳上,背脊挺得如同在旱地里伫立了百年的老槐树桩,嶙峋而倔强。
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屋梁,目光锐利得似要穿透那积满岁月痕迹的椽子,一直望到九霄云外去。
桌上摊着一张油印的纸,墨迹浓重——《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示范章程》。
那几行字在她眼中扭曲、跳动,化作滚烫的烙铁,灼着她的眼,烫着她的心:
“入社农民必须把私有的土地和耕畜、大型农具等主要生产资料转为合作社集体所有……取消土地报酬……”
“空话连篇!”虞玉兰喉咙深处滚出一声沉闷的埋怨,像块石头砸进深潭,只激起几圈无奈的涟漪。
她猛地抓起那张纸,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那薄薄的纸在她手中簌簌抖动,像一只挣扎的白蝶,徒劳地扑扇着翅膀。
她想把它撕碎!揉烂!扔进灶膛里化作青烟!
可手举到半空,却僵住了。
撕了它,土地就能回到自己手中?
耕牛就能挣脱那无形的羁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冰水浇头,她颓然垂下手,那张印着“集体所有”的纸,如同秋日的落叶,无声飘落在脚边冰凉的泥地上。
“凭啥?”她对着空荡寂静的屋子嘶声质问,声音干涩得像龟裂的旱地。
“我男人为了这几亩薄田,把命都搭进去了!
我熬干了心血,像老牛反刍草根一样守着这地,护着这屋,一把屎一把尿把这头牛犊喂成壮劳力……凭啥一句话就归了公?归了庞世贵那号人掌管?”
姬老三那张堆笑的脸、王二愣那副蛮横的样子、庞世贵拨弄算盘时那副倨傲的神情,在她眼前晃动、重叠,像一出令人心烦的皮影戏。
这些人,连一个互助组里几家的账目都理不清楚,如今竟要掌管整个福缘集的土地、牲口、几百口人的生计?
“经是好经,全让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念走了样!”
灶房里传来窸窣的响动,是昊文兰在准备早饭。
锅铲刮过锅底的“嚓嚓”声,平日里是唤醒清晨的序曲,此刻却像钝锈的锉刀,一下下刮在虞玉兰紧绷的心弦上,发出刺耳的锐响。
她太清楚儿媳的心思了。这些日子,昊文兰眼睛里那簇火苗,烧得一天比一天旺,一天比一天亮。
村里那几面新刷的土墙上,用石灰水写就的斗大标语——“社会主义是天堂,没有合作社不能上”、“单干是死胡同,集体化是金光道”——她路过时总会驻足片刻,嘴角抿成一条坚毅的线,那是心志已定、决心已下的模样。
儿子姬忠楜,更像是被无形的鞭子催赶的陀螺,天不亮就一头扎进社里,直到夜色深沉才拖着疲惫的双腿挪回来,话都懒得多说,可那沉默的外表下,分明涌动着追赶时代步伐的热切期盼。
虞玉兰的心,被两股无形的力量撕扯着。
一边是浸透了祖辈血汗、凝结着丈夫生命、看得见摸得着的土地、房屋、耕牛,是她安身立命、喘气说话的根基。
是她对早逝男人和夭折孙女正英无法言说的沉重承诺。
那泥土的气息,牛棚的温热,梁柱的纹理,早已融入她的骨血,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另一边,是儿子儿媳那热切得近乎燃烧、仿佛要熔化一切的眼神,是他们口中描绘的那个众人拾柴火焰高机器轰鸣生产忙齐心协力建家园的新图景。
新生活?她不懂新生活啥样。
她只知道,新生活再好,若脚下这踏实的泥巴地没了,她虞玉兰这个人,也就被抽走了主心骨,成了一具空壳。
昊文兰端着碗热气袅袅的玉米糊糊和一碟腌得恰到好处的咸菜走进堂屋,声音放得轻缓柔和,像怕惊扰了什么,吃饭了。
她弯腰,伸手去拾地上那张被揉皱的章程。
别动!虞玉兰猛地一声低喝,声如裂帛,像护崽的母鸟乍起了羽毛。
她浑浊的眼睛锐利地看过去,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执拗,那东西不干净!沾了它,连地气都变了味!
昊文兰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那纸片只差分毫。
她直起身,没去碰那纸,也没看婆婆,只把粗瓷碗和竹筷轻轻放在桌上,动作稳得像湖面。
空气瞬间凝滞,仿佛拉满的弓弦,绷得人喘不过气。
社里……昨儿开了社员大会。
昊文兰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同洪泽湖无风时的水面,底下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庞社长……还有乡里的王文书,都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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