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洪泽湖上吹来的风带着一丝水汽的凉意,稍稍驱散了白日的闷热。
昊文兰站在合作社临时办公点的门口,远远望见婆婆虞玉兰那略显佝偻、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头不禁轻轻一叹,像是被那沉沉的暮色压了一下。
她定了定神,转身回到屋里,小心地将摊开的账本合拢,又把算盘归置整齐。
这才跟还在忙碌的庞世贵打了声招呼:“世贵叔,剩下的明天再弄吧,我先家去瞧瞧。”
庞世贵抬起头,了然地点点头:“快回去吧,你婆婆……怕是心里有些不痛快。”
昊文兰抿了抿嘴,没再多说,拢了拢鬓角的碎发,便快步朝家的方向赶去。
推开院门,家里静悄悄的,与她预想的一样,灶房里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熨帖:“妈,”
她走近些,轻声解释道:
“互助组里的事,大家伙儿一起干,力气往一处使,终究是为了各家各户都好。
您想想,咱们家地不算少,可平日里能下力气的壮劳力,满打满算也就忠楜一个顶梁柱。
真到了三夏大忙,抢收抢种的时候,或者遇上个水涝灾害,单门独户的,累死累活也忙不过来。
有了互助组,互相搭把手,难关也就过去了。”
她顿了顿,观察着婆婆的脸色,见对方依旧眼皮耷拉着,不为所动,便继续温言道:
“再说,我去组里帮着算算账,记记工分,也不是为了出风头。
我是看忠楜一天到晚忙里忙外,田里、组里两头奔波,身子骨哪能扛得住?
我虽识字不多,但我会珠算,能帮他分担点事,让他能多歇口气,也算是好的。”
虞玉兰这才从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干涩、沉闷,带着明显的不认同和压抑的不满。
她的干瘪嘴唇抿成了一条向下弯折的细线,仿佛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死死锁在了里面。
她晓得,婆婆心里头的那块垒,是几十年旧时光、老规矩垒起来的,沉甸甸,硬邦邦,绝非她几句新道理就能轻易搬开。
这新旧念想的碰撞,不像湖面的风浪那般显而易见,倒更像是洪泽湖底的暗流,表面上水波不兴,深处却在无声而激烈地涌动、撕扯着。
而夹在这旋涡最中间的姬忠楜,这些日子收工回来时,总是格外的沉默。
日子,就在这婆媳间微妙的张力中,在互助组算盘珠清脆的噼啪声和田地里劳作的喘息声中,不紧不慢地向前碾着。
碾过了金黄翻滚、汗水淋漓的麦收,又碾过了烈日当头、蝉鸣刺耳的酷暑。
当滩涂上的野鸭子换上了一身更硬挺的羽毛,芦苇荡顶也抽出了一蓬蓬灰白色的花穗,在秋风中摇曳生姿的时候。
姬家另一件大事,就像那六月里即将蜕壳、鼓胀饱满的黄螃蟹,自然而然地被提上了日程——姬家的宝贝闺女,姬忠兰,满十八岁了。
十八岁的姬忠兰,身条彻底长开了,如同初夏雨后天晴时,在水边新拔节的芦苇,纤秾合度,亭亭玉立。
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皮肤是江南水乡养出的细白,眉眼清秀如画。
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通透,像是蓄着洪泽湖最清亮、最宁静的晨光,沉静之中透着一股子难得的书卷气,不张扬,却让人过目难忘。
她是福缘集街上小学里拔尖的学生,不仅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又快又准,那一手字也写得端正秀丽,待人接物更是落落大方,见了长辈未语先笑,言语得体。
那些保媒拉纤的婆子们,嗅觉最是灵敏,近几个月来,简直是络绎不绝,快要踏平姬家那不算高的门槛了。
可忠兰这丫头呢?任凭她娘虞玉兰磨破了嘴皮子,把各家后生夸得像朵花,她不是轻轻摇头,就是微微蹙眉,理由听着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不是说那刘家后生“说话有些浮,听着不够踏实”,就是觉得李木匠家的儿子“眼神总飘忽,像没个定性的”。
“我的小祖宗哎!”
虞玉兰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拉着女儿的手,“你这也不中,那也不中,到底要挑个啥样的?
姬忠兰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韧劲儿:
“娘,您急个啥呢。找个人是要过一辈子的,总得找个心里头觉得踏实、安稳,能说到一块儿去的。
急慌慌地随便抓一个,往后日子长了,磕磕绊绊,心里憋屈,那苦楚还不是自己咽?我宁愿多看看,也不愿将来后悔。”
虞玉兰拿这个心气高、有主见的闺女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拍着大腿唉声叹气。
家里的空气,像夏日暴雨前闷热的低气压,让人心头沉甸甸的。
最终,打破这层焦灼的,是一封盖着遥远东北邮戳的信件,和一个从数千里之外风尘仆仆归来的亲人。
姬忠兰的三姨夫——田奎,回来了。
他是河东旧日田步仁家的大少爷,当年怀着一腔报国热血投身了革命队伍,这一走就是近十来年,音讯时断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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