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忠萍的眼圈微微泛红,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她双手紧紧攥着褪色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望向永海时,她那眼神里盛满了近乎虔诚的感激与灼热的期盼,仿佛眼前这个懵懂的男孩,真是什么能带来祥瑞的送子仙童。
一旁的虞玉兰和昊文兰脸上也挂着客气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这桩仓促定下的亲事隐隐的担忧,像河心水草,看似平静,底下却悄悄打着旋。
拴线的仪式既已草草完成,屋里那股子紧绷绷的气氛便松弛了下来。
虞平兰手脚麻利地张罗着,将招家带来的红糖用滚水化开,给每人碗里都舀上一勺。
甜丝丝的气味立刻在简陋的堂屋里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方才的肃穆。
大人们开始说着些场面上的热络话。
招吉如的话里话外,总离不开“盼着沾光”、“早点抱上大胖小子”这类字眼,声音洪亮,透着扬眉吐气的劲儿。
虞玉兰则多是温声叮嘱:“娃娃们都还小,性子没定,往后慢慢处着看。”
“亲事归亲事,该念的书一本也不能落下,娃们的前程要紧。”
她的话像南三河边沉稳的石头,带着长辈的稳妥。
两个被红绳拴住手腕的孩子,却最快从这莫名沉重的氛围里解脱出来。
永海觉得大人们说话闷气,便悄悄一拉兰芳的袖子,两个小人儿一前一后溜到了院子里。
暮色像一张渐渐收拢的网,将天地包裹起来,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暗红的云霞,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染缸。
永海献宝似的把他那个宝贝破陶罐搬到兰芳面前,罐底清水里,几条小泥鳅正懒洋洋地摆着尾巴。
“看,我抓的!”永海颇有些得意。
兰芳蹲下身,双手托着腮,看着泥鳅灵活的身姿,终于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浅浅的笑容,嘴角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永海见她笑了,更来了兴致,指着天边最早亮起的那颗星星,大声说:
“瞧见没?那颗最亮的,是我!”
又指着旁边一颗稍暗些、却离得很近的小星星。
“那颗是你!”
他早已把“小媳妇”是什么意思忘到了脑后,只依稀记得奶奶说过,成了一家人,就要像天上的星星,互相伴着,离得近近的。
兰芳仰着头,看着他被暮色映得亮晶晶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手腕上那圈崭新的红头绳,在渐暗的天光下,鲜艳得像一道烙印,却不知究竟标记着怎样的未来。
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将院里的稚语嬉闹和屋内的成人寒暄,都一并裹进一片朦胧之中。
招吉如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捻着磨破的衣角,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投向妻子姬忠萍依旧平坦的小腹。
眼神热切得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梦里期盼了无数回的、亟待破土而出的“根苗”。
虞玉兰和昊文兰陪着笑,碗里那点红糖水的甜意,早已被心头更复杂的滋味取代——
有为亲戚高兴的些许宽慰。
有对这离奇说法的将信将疑。
更有对永海未来无形中多了副担子的隐隐忧虑。
姬忠萍始终微低着头,一只手悄悄抚上自己另一只手腕上同样鲜红的头绳,指尖冰凉。
她不仅能感受到丈夫那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目光压力,也能敏锐地察觉到西头二娘和文兰嫂子笑容底下,那份难以言说的保留与审慎。
这小小一根红绳拴住的,哪里只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手腕?分明是几家人沉甸甸的心事,和各自肚里盘算的“光景”。
她心底那点因有了“招弟”希望而刚刚升起的微光,此刻也被这沉沉的夜色,压得摇曳不定,黯淡了几分。
日子就像南三河的水,裹挟着泥沙和落叶,不紧不慢,日夜不息地向前流淌。
手腕上那圈红绳,起初还带着新染料的刺目鲜亮,在泥地里打几个滚,在日头下暴晒几日,再经河水淘洗几番,便渐渐褪去了当初的张扬,变得柔和、陈旧。
最终融为身上一件寻常的物件,如同河边娃娃们随手编织、戴不了多久就丢弃的草环。
永海偶尔瞥见它,会想起那个不太爱说话的表姐兰芳,想起她看泥鳅时安静的样子,想起她笑起来脸上浅浅的窝。
然而,他更多的心思,依旧被河滩上哪个泥鳅洞有货、被二爷爷口中那个神秘莫测的“河东河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的故事牢牢占据着。
在河西招庄的招家院子里,那圈同样褪色的红绳,却承载着截然不同、难以想象的重量。
自打婚约定下,招吉如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连呵斥那三个“丫头片子”的嗓门都比往日洪亮了几分,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他看兰芳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看待一个女儿,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珍贵的、能带来转折的“祥瑞之物”。
他变着法儿地督促妻子姬忠萍,各种打探来的、气味古怪的“秘方”汤药,一碗接一碗地往她肚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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