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河的冬天像一块生铁,死死地冻在大地上。
清晨的霜花在枯草尖上闪烁着寒光,河泥龟裂成一片片深褐色的硬壳,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最厚实的茅草鞋。
北风从洪泽湖方向呼啸而来,裹挟着细碎的冰粒子,像无形的锉刀刮过人的脸颊。
虞玉兰身上那件老棉袄,里面的棉絮早已板结成硬块,穿在身上沙沙作响,非但挡不住寒气,反而像给冷风留下了无数个钻进来的通道。
灶屋里,虞玉兰揣着冻得通红发麻的双手,望着锅里的玉米糊糊出神。
那糊糊稀薄得能清晰映出房梁上垂挂的蛛网,筷子插进去竟能直挺挺地立住——全是野菜掺得太多。
春日里鲜嫩可口的灰灰菜和马齿苋,到了这寒冬时节只剩下干枯发硬的梗子。
在石臼里勉强捣碎后混进糊糊里煮,一股刮嗓子的土腥气便弥漫开来,直钻肺腑。
门帘一声被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老娘娘,我来烧火。
姬忠芳闪身进来,头上紧紧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眉毛睫毛上都结着细密的白霜。
她一开口,嘴里就呼出大团白气,活像刚从冰窖里出来。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红薯干,径直塞进虞玉兰手里:
俺娘蒸的,您给巧女留着,那丫头夜里腿疼得直哼哼。
那半块红薯干硬得像冻透的泥疙瘩,硌在虞玉兰掌心,却烫得她心口猛地一抽。
这年月,半块红薯干能救一条命。
她死死捏着那硬物,指节都泛了白:
你娘……她也不易,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吃饭……
俺娘说了,忠芳麻利地蹲下身,往灶膛里添了把干燥的芦苇秆,火星子炸开,跳跃的火光映得她冻红的脸膛像抹了层胭脂。
大哥是队里的全劳力,您家里病的病,小的小,比俺家难。
她朝里屋方向努了努嘴。
羌忠远呢?还在给永海鼓捣他那小推车?
虞玉兰点点头,往灶膛里啐了口唾沫,一声,几粒火星应声熄灭:
那孩子,手巧着呢。
不知从哪寻摸来几块破木板,敲敲打打,竟钉出个能推着跑的车子。
永海如今推着它满屋子转悠,倒省了大人不少事。
这话底下,藏着虞玉兰三年来未曾对人言说的心事。
三年前,她把那个瘦骨嶙峋、眼神躲闪的羌忠远领进家门时,儿子忠楜在院子里磨了半宿的镰刀。
磨刀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火星子随着他的动作四下飞溅。
忠楜的声音比磨刀石还要粗粝,
这可是地主家的孩子!队里人背后戳咱脊梁骨咋办?
虞玉兰那时正坐在昏黄的油灯下纳着千层底,麻绳穿过厚实的布层,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
你羌奶奶咽气前,手攥着我的手,冰凉冰凉的,就求我这一件事。
她顿了顿,把锥子尖在花白的鬓角上轻轻蹭了蹭。
她儿子是她儿子,这孙子是孙子。
羌家,就剩这根独苗了,总不能眼看着他冻死饿死。
她抬眼,目光沉沉地看着儿子。
咱姬家祖上,也不是没在河西待过,落难时被人白眼看、脊梁骨被人戳的滋味,你爹咽气前都忘不了。
忠楜沉默了,只把手中那把豁了口的镰刀磨得寒光凛凛。
最后,一声,他将镰刀狠狠扔在磨石上:
娘说了算!可丑话说在前头,真出了啥事,得由我顶着!
如今,三年光阴如南三河浑浊的水,无声淌过。
羌忠远在这破败却暖和的屋檐下扎下了根。
个头像拔节的芦苇,蹿到中高,肩膀也宽厚了许多。刚来时,他总用长发遮住大半张脸,见人就躲闪,像只受惊的野狗。
虞玉兰逼着他剪了头发,翻出忠楜的旧褂子改给他穿。多少个深夜里,她总能听见柴房传来压抑的呜咽。
不知从何时起,这孩子便同她亲厚起来,喊得比亲儿子还要热乎。
二妈,永海的车轱辘掉了。
门帘一动,羌忠远抱着永海走进来。
那小子裹在一件满是补丁的小棉袄里,圆滚滚的,正笑嘻嘻地揪着忠远的耳朵。
忠远身上的褂子肘部早已磨破,露出里面黝黑的皮肤,还沾着些木屑。
我再去寻块硬实点的木头,给它修上。
急啥,先歇口气,喝碗热糊糊暖暖。
虞玉兰舀起一碗热腾腾的糊糊递过去。
稀汤寡水的粥面上,浮着几根煮得发暗的野菜梗子。
羌忠远接过去,没急着喝,先小心翼翼地喂了怀里的永海两口。
小家伙咂巴着嘴,亮晶晶的涎水顺着圆润的下巴往下淌。
忠芳看着这情景,脸腾地红了,像是被灶膛里突然蹿高的火苗燎了一下。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专心拨弄灶膛里的柴火。
这时,巧女细细的哭声又从里屋传了出来,哼唧着腿疼,接着是昊文兰低柔的哄劝声,那声音虚弱得如同秋风中颤抖的薄纸。
昊文兰这眩晕的病根,从那年踩藕被惊吓过后,就像恶鬼附了身,说来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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