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喜庆尚未从紫禁城的朱红宫墙与覆着琉璃瓦的殿顶间完全褪尽,檐角悬挂的冰棱已在初春微阳的轻抚下,折射着细碎的光,渐次消融成珠。水珠一滴、一滴坠落在汉白玉栏杆上,溅起转瞬即逝的寒澌,凉意顺着砖石的纹路悄然蔓延,渗进每一处角落。京城内外肆虐数月的痘疫阴霾,虽在太医院众医的竭力诊治与京营官兵的严防死守下渐渐淡去,街头巷尾重又有了烟火气,可宫墙之内,却仍被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紧紧笼罩——皇后富察琅嬅痛失已嫡子永琏与未满周岁的七阿哥,慧贵妃高曦月也失去了不及半岁的五公主璟兕。三个孩子皆因染上天花,短短数日便先后夭折,永琏已是眉目清俊、能诵诗作文的年纪。自那以后,两位主位娘娘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汤药不断,殿内终日不闻笑语,只余压抑的啜泣与浓重的药味,至今仍未见好转。
这日清晨,天光刚挣脱云层的束缚,洒下一缕稀薄却带着暖意的晨光,映得宫道上的青石砖泛出浅淡的光泽,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弘历身着明黄缂丝吉服,玄色镶边绣着暗纹五爪龙,龙鳞以金线勾勒,在晨光下隐有光泽,只是他步履虽依旧沉稳,肩头却微微发沉,似扛着卸不去的重负。他走在最前,身后跟着娴贵妃甄嬛及后宫一众妃嫔,缓缓往寿康宫而去。妃嫔们身着各色吉服,孔雀蓝的绫罗绣缠枝莲,藕荷粉的锦缎绣海棠春睡,月白的纱裙缀银丝暗纹,却无一人敢过分张扬衣饰的华美,皆敛声屏气地跟在帝妃身后,裙摆扫过青石甬道,只留下细碎的窸窣声响,偌大的宫道上竟无一人敢轻易言语。甄嬛走在弘历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一身石青色吉服暗绣折枝莲纹,针脚细密,衬得她身姿清雅如荷;乌发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绾起,簪尾点缀两颗圆润的珍珠,垂在颈侧轻轻晃动。只是那双往日里清亮如秋水的眼眸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目光掠过弘历微沉的肩头,又悄然垂下,睫羽轻颤,似在思忖着什么。
寿康宫内早已燃起银丝炭,暖意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氤氲着漫过殿内的每一处角落,却驱不散人心底的寒凉。紫檀木主位上铺着厚厚的明黄色锦缎软垫,软垫上绣着繁复的寿字纹与缠枝宝相花,针脚圆润,配色庄重。太后斜倚在软垫上,半阖着眼眸,手中捏着一串东珠佛珠,每颗珠子皆打磨得莹润饱满,串珠的红丝绳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指尖的薄茧摩挲着珠面,指节因微微用力而泛出几分青白。听见殿外传来的脚步声,她才缓缓抬眸,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鱼贯而入的众人,最终定格在弘历身上,声音带着刚从痘疫中痊愈的沙哑,却又藏着不容轻忽的威严:“皇帝,又是新的一年了。”
弘历上前两步,躬身行礼,袍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折出规整的弧度,身后的妃嫔们也齐齐屈膝跪拜,脆生生的“给太后请安”声在殿内响起,却又像被无形的手掐断般,很快沉寂下去。待众人起身,太后才慢悠悠地转动着佛珠,继续说道:“昨儿太医院院判还来回话,说京城内外再无新增痘疫病例,连偏远州县的防控也都稳妥了,流民都已妥善安置。这痘疫的事总算是彻底控制住了,你这心里,也该可安心些了。”她说着,指尖轻轻叩了叩佛珠上的一颗东珠,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似在细细打量弘历近日的心境。
“是,劳皇额娘挂心。”弘历直起身,声音听似平稳,垂在身侧的手却已悄然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锦缎袍服下的指节泛白。他望着太后,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那疲惫并非来自朝政的繁杂,而是源于骨肉逝去的锥心之痛:“这痘疫的事确是尘埃落定了,只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殿外,仿佛能透过层层宫墙,望见皇后养病的长春宫与慧贵妃居处的咸福宫——长春宫曾回荡着永琏朗朗的读书声,咸福宫曾有璟兕软糯的咿呀,如今却只剩药味与死寂,“皇后的二阿哥永琏,从前还在阿哥所读书,还有七阿哥,慧贵妃的五公主……接连因痘疫去了,朕这心里,实在难受。”话语未落,语气里已添了几分浓重的哽咽,眼尾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意,连声音都微微发颤。
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银丝炭燃烧的噼啪声都变得格外清晰,衬得人心头发紧。妃嫔们纷纷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谁都清楚,年前那波痘疫有多凶险,二阿哥永琏虽是少年,可病毒来势汹汹,他自幼体弱,终究没能扛过去;七阿哥与五公主尚在襁褓,免疫系统尚未健全,更是毫无抵抗之力。短短半月内,三位皇嗣接连夭折,不仅让皇后富察琅嬅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断气,慧贵妃高曦月更是一病不起,终日以泪洗面,更让皇上连日郁郁寡欢——朝会时,他常对着奏折出神,连大臣的回话都需重复一遍才能听见;养心殿内,深夜仍亮着烛火,却再难听见往日批阅奏折的沙沙声,只剩他独自一人对着空案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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