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阿婆家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暂时为林薇三人隔绝了外面那个正在分崩离析的世界。然而,无形的紧张感依旧如同水银般,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石库门房子的隔音并不算好,远处沉闷的炮声、近处街道上不时响起的急促哨音、车辆引擎的轰鸣、以及隐约的人声鼎沸,都像背景噪音一样,时刻提醒着她们,这座孤岛正在滑向最后的深渊。
生活陷入了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焦灼的奇怪节奏。林薇和阿珍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打扫院子,帮谢阿婆生火做饭,尽量不让自己成为纯粹的负担。谢阿婆话不多,脸上总是那副历经沧桑后的平淡表情,但会在蒸米饭时默默多抓一把米,会在夜里悄悄起来检查门闩是否牢固。她偶尔会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望着院子里那棵叶子几乎落光的梧桐树出神,或许是在思念她那早已不在的儿子。
荷花依旧沉默,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大部分时间都紧紧跟在林薇身边,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因为噩梦而发出压抑的啜泣。林薇耐心地陪着她,教她认一些简单的字,给她梳理枯黄的头发,试图用这些微小的日常,一点点驱散她心头的阴霾。这个孩子,成了林薇在这动荡岁月中,一份沉甸甸却无法割舍的牵挂。
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变得极其有限且不可靠。谢阿婆家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但信号极差,杂音常常掩盖了播报声,而且播报的内容也充满了各种混乱和矛盾的消息,真假难辨。更多的时候,她们依靠阿珍偶尔冒险外出、在附近采购少量必需品时带回来的零星见闻,以及从邻居们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中拼凑信息。
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十一月五日,传言日军第十军在杭州湾金山卫登陆,成功迂回,直插中**队后方!
十一月八日,收音机里断续传来消息,统帅部下令全线撤退!苏州河南岸的守军开始向青浦、昆山方向转移!
十一月九日,炮声似乎更近了,仿佛就在苏州河对岸。街上巡逻的万国商团士兵和巡捕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租界边界加强了铁丝网和沙包工事,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十一月十日,坏消息终于被证实——南市守军奉令撤入法租界,南市沦陷!这意味着,除了苏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部分区域,上海华界已全部落入敌手!
“完了……上海……完了……” 谢阿婆听着收音机里那夹杂着巨大噪音、语调沉痛的播报,手中的针线活停了下来,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
林薇站在堂屋门口,听着那确认了最终败局的消息,浑身冰凉。尽管早已知道历史走向,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那种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依旧尖锐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仿佛能听到无数将士不甘的怒吼,看到这片土地在铁蹄下的呻吟。沈惊鸿和他的同志们,在这倾覆的危局中,又将面临怎样的境地?
十一月十一日,一个阴冷潮湿的早晨。天空飘着冰冷的雨丝,更添几分肃杀。远处,持续了整整三个月的激烈枪炮声,突然间,诡异地、大幅度地减弱了,只剩下零星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交火。
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
然后,一种异样的、沉闷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整齐而沉重的皮靴踏步声,从苏州河对岸的方向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林薇、阿珍和谢阿婆都走到了临街的窗户旁,小心翼翼地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湿漉漉的街道上,原本还有些行人的弄堂此刻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着,仿佛在恐惧地屏住呼吸。只有那越来越近、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心头的皮靴声,和那种低沉的、属于重型车辆的引擎咆哮。
来了……他们来了……
终于,一队头上戴着缀着黄色星星军帽、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步枪的日本士兵,排着整齐而僵硬的队列,踏着积水,出现在了弄堂口!他们表情冷漠,眼神倨傲,皮靴重重地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咔、咔、咔”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在这队步兵之后,是插着狰狞太阳旗的装甲车和军用卡车,上面坐着更多的日本兵,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街道两侧,充满了威慑。
日军!日本军队,就这样,以征服者的姿态,大摇大摆地开进了法租界!
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零星的枪声从更远处的公共租界方向传来,但很快也归于沉寂。租界的巡捕和万国商团士兵,在强大的武力面前,选择了沉默和退让。所谓的“中立”,在刺刀和坦克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林薇看着窗外那土黄色的洪流,看着那刺眼的太阳旗,看着那些日本兵脸上毫不掩饰的骄横与杀气,她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屈辱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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