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槟城的夜被无休止的骤雨彻底吞噬。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划开两道瞬息即逝的扇面,窗外昏黄的路灯和南洋骑楼模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向后飞掠。
车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湿透衣物的潮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混合着冷气口吹出的微凉空气,令人胸中发闷。
李晚星蜷缩在副驾驶座,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冰冷湿透的衣物紧贴皮肤,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派克钢笔,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微微痉挛。笔尖上那片深褐色的、属于父亲的干涸血迹,在车内顶灯微弱的光线下,像一只永不闭合的、控诉的眼睛,灼烧着她的掌心,灼烧着她的魂灵。
“阿爸……”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痛。那账本上冰冷的“已处理”三个字,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林家祖宅书房里那致命的一枪,子弹擦过耳畔的灼热气流,黄砚舟将她狠狠拽入怀中时那冰冷药味混合着血腥气的胸膛……所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炸裂。恐惧、刻骨的恨意、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有对身边这个男人伤势的揪心,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拖向黑暗的深渊。
“冷么?”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她混沌的思绪。
李晚星猛地一颤,茫然地转过头。驾驶座上,黄砚舟的脸色在仪表盘幽暗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冷汗混着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方向盘包裹的皮革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虬结,指节同样泛着用力过度的苍白,每一次换挡或转动方向盘,他紧抿的薄唇都会因隐忍剧痛而轻微抽搐一下。他肩背处的深色衣衫,那片洇开的暗红在湿透的布料上不断蔓延,触目惊心。
“你的背……”李晚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慌瞬间压过了自身的寒凉和悲恸。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那可怕的伤处,指尖却在半空颤抖着停住。
“还撑得住。”黄砚舟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异常短促生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强硬。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在湿滑的路面甩出一个惊险的弧度,拐进一条更加狭窄、污水横流的暗巷。巷子两边是低矮破败的骑楼,紧闭的木板门后透出昏黄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南洋特有的潮湿霉味、腐烂食物和廉价香烛的气息。这里像是被繁华彻底遗忘的角落,是槟城唐人街最破落的一隅。
车子最终在一间门面极其不起眼的铺面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油漆剥落殆尽的木匾,依稀可辨“济生堂”三个模糊的魏碑体字。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恍若垂死之人最后的一丝气息。
“到了。”黄砚舟的声音比方才更显虚弱,带着明显的喘息。他试图推开车门,身体却因剧痛而猛地一晃,额头重重抵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你别动!”李晚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自怨自艾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几乎是扑过去,用力推开自己一侧的车门,冰凉的雨水再次兜头浇下。她踉跄着绕过车头,用力拉开驾驶座的门。黄砚舟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座即将倾颓的山峰。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冰凉颤抖的手穿过他的腋下,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他大半的重量。
“靠着我!”她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甚至有些尖锐。黄砚舟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似乎本能地抗拒着这种倚靠,但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背部的剧痛让他失了反抗的力气。他沉重地倚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那重量几乎让李晚星站立不稳,脚下湿滑的泥泞让她一个趔趄。隔着湿透的衣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因剧痛而持续的、细微的战栗,以及那滚烫的体温正透过湿冷的衣衫传递出来。
“阿忠!”李晚星朝着紧闭的铺面嘶声喊道,声音在空寂的雨巷中显得异常凄惶。
吱呀一声,铺门被拉开一条缝。阿忠那张沉稳但此刻写满焦急的脸露了出来,看到黄砚舟的状况,他瞳孔猛地一缩:“少爷!”
两人合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黄砚舟弄进了铺内。浓重得化不开的中药苦涩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和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简陋的柜台和靠墙摆放的药柜模糊的轮廓。内室的门帘被掀起,一个戴着玳瑁眼镜、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探出身,正是阿忠口中的老林。看到黄砚舟背上的血渍,他倒抽一口凉气,二话不说,立刻示意阿忠将人扶进内室。
内室更加狭小逼仄,唯有一张铺着发黄草席的木板床,一张旧桌,一盏光线昏黄的电灯悬在屋顶,晃动着幽暗的影子。空气里除了浓重药味,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正在流逝的衰败气息。
黄砚舟被小心地安置在靠墙的一张破旧躺椅上,身体一接触到硬物,他立刻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眉头死死拧紧,冷汗如浆般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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