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阳公主府内厅,熏暖如春。沉水香气息清冽,被暖炉蒸腾,交织成一片慵懒又略带窒闷的薄纱,悬垂于鎏金梁枋之下。窗外是长安城连绵的冬雪,无声洒落。
乐阳皇甫月斜倚在铺着雪狐软褥的湘妃榻上,素日骄矜的明艳脸庞此刻松弛了些许,只随意绾了个流云髻,斜斜插着一支通体无暇的羊脂白玉梅花簪。几缕未经束好的青丝垂落颊边,衬着烛火暖光,显出几分难掩倦怠的疏懒。她执起一只同色温润的玉壶,动作优雅地将澄澈碧透的茶汤注入对面那只小巧玲珑的天青釉开片荷叶盏中。
“好些日子,不见三郎入府看看我这个姑母了?”乐阳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埋怨,尾音微扬,目光却如同藏在丝绒手套里的利爪,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于她对面的身影。
皇甫洵一身墨蓝色云纹暗绣常服,身形修颀挺拔,如同深谷幽泉旁立着的孤竹。清俊温润的面容在暖光下如同打磨细腻的璞玉,无懈可击地展现着属于皇族的谦和与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他双手接过那杯温热的香茗,微微欠身:“姑母言重了。朝中杂务缠身,不得脱身。今日也是好容易才偷得半日清闲,便紧忙来向姑母请安问安,扰了姑母清静,洵之过也。”
“哟,”乐阳唇角弯起一丝真假难辨的弧度,指尖轻轻点过案上那只玲珑剔透的玛瑙碟,拣起一枚小小的栗子酥,“三郎这张嘴啊……真是愈发会说话了。这谦谦君子的模样,倒把姑母哄得一愣一愣的。”她将那点心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皇甫洵那张温润如玉、纹丝不动的脸。
皇甫洵亦垂眸品了一口茶,清淡悠长的茶香在唇齿间化开,压下眼底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寒芒。“姑母茶艺精进,这明前龙井,火候恰到好处,色香俱绝。”他放下杯盏,姿态恭谨,“是洵之福气。”客套的寒暄如同精心粉饰的琉璃瓦,反射着暖光,却冰冷坚硬。
乐阳放下茶盏,笑意淡了几分,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层温润的表象,直抵内里深藏的可能:“三郎过谦是真。”她的声音也沉下些许,带着一丝不经意的锐利,“莫中书那案子……牵扯朝野,沸反盈天,朝中人人都道是个火烫的山芋,捏不得。”
她微微前倾身体,榻上雪狐的柔软绒毛映衬着她眼中跳动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光:“姑母倒是得了点风声,不日……怕是就有一道加盖了陛下金印、太后凤玺的旨意……径直落到……”她刻意顿住,目光紧紧锁在皇甫洵脸上那层无波的平静上,仿佛要从中挖出一丝波动。“永绥王府的——案头上了。”最后几个字,如同投石入湖,等着涟漪扩散。“姑母提前……”她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点近似长辈关怀、却又暗藏机锋的促狭。“恭喜……三郎了?”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唯有炉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填补着这方寸之地。
皇甫洵执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指腹在光滑温润的瓷壁上短暂滞留。抬首,眼底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温润湖泊,没有丝毫波澜:“姑母说笑了。”他声音平稳,带着毫无破绽的谦逊。“不过是为君分忧,替太后解难罢了。此案重若千钧,洵年轻识浅,惶恐难安,只怕辜负陛下与太后娘娘重托,不敢当这‘恭喜’二字。”“惶恐”?乐阳眼中精光一闪,捕捉到这滴水不漏的回答背后那坚硬的拒绝:这不是惶恐,是划清界限!他拒绝被她这句“恭喜”纳入同一阵营!
乐阳面上笑意不减,心中却刮过一丝凛冽寒风。这小子的城府……比他那个废物父亲,深了何止百倍!“三郎!”她嗔怪一声,又给他续上茶汤,姿态如同对待最宠爱的侄儿,“你啊!跟姑母还要藏着掖着?”身体更靠近了一些,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蛊惑,“你的能耐……姑母难道看不明白?”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如同潜藏暗礁的寒潭:“就比如…丁府那位号称‘诗情画意’的侍中公子,还有左龙武将军府上那位动辄要‘斩金断玉’的少将军,他们可都是三郎府上的……常客呢!”她的尾音拖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敲打。“看着你们这些年少俊才常来常往,吟诗作对也好,纵酒豪歌也罢……姑母瞧着……”她微微后仰,靠在软枕上,眼神掠过一丝遥远的、带着审视与算计的回忆,“倒像是看到了自己……当初风华正茂的光景……”
皇甫洵眼底那泓幽深湖水,因“丁崇”与“王破虏”这两个名字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寒芒!快得如同幻觉!乐阳竟连这个都查到了?!是试探!更是警告!他面上笑容依旧温煦如玉,坦然迎向乐阳探究的目光,仿佛她说的不过是春日游宴般的寻常事:“姑母风姿卓绝,华冠长安,风华岂是洵等后生可比?姑母正值盛年,何须感怀旧事?此刻风仪,更胜从前。”
滴水不漏的恭维,如同上好的脂粉,再度将那层温润的表象涂抹得完美无瑕,也将乐阳那含沙射影的敲打轻轻挡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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