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残谱·月下痕
暮色渐浓,太液池蒸腾起的最后一缕水汽被秋夜寒凉彻底揉碎。御花园曲径幽暗,唯有悬在亭角的孤灯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昏黄模糊的一小圈光晕,如同浮沉在无涯墨海中的小小蜉蝣。宋麟靠在一株盘虬嶙峋的古梅树下,玄色蟠螭纹的锦袍融于更深沉的黑影,几乎与夜色一体。粗粝的树皮透过单薄的衣料硌着后心,方才被莫叔白那狂澜般掌力击中的肩骨深处,一阵阵被压抑许久的钝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苏醒过来!席卷着每一寸紧绷的神经!喉头压抑不住的腥甜上涌,被死死咬破的唇齿间弥漫开浓郁的锈气。
但他僵硬的脊背不是因这足以令常人崩溃的剧痛,而是那道……悄然远去、融入夜色深处的烟霞色剪影。还有,那个残亭枯栏旁,茕茕孑立的、病弱青年眼中尚未彻底熄灭的、绝望又灼热的光。
皇甫恪?那眼神……是同自己一样,溺毙于同一条绝望深渊的目光。求不得,碰不到,却刻入骨血,日夜灼烧。莫锦瑟……她甚至不知道!或许……根本不在意!那短暂停留的问候,于她,不过是世家交际中再寻常不过的滴水寒暄。于那青年,却可能是枯井深处骤然砸下的一粒微小石子,荡开无尽绝望回响的水花。而他宋麟,亦不过是这片枯井里仰望同一轮冰冷月华的……另一条困兽罢了。“呵……”一声微不可闻、裹挟着无尽自嘲与痛楚的短促气息艰难挤出。胸肺间撕裂般的疼痛伴随着那画面反复碾过心口,让他不得不微微弓起身体,左手死死按住那片闷痛欲裂的肩骨关节处。
“咳!咳咳咳……!”再也无法压抑的剧咳如潮水般猛烈袭来!他单膝猛地跪抵住冰冷坚硬的泥地!弓起的脊背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咳喘都像要将五脏六腑生生搅碎扯出!额角滚落的冷汗混杂着嘴角不断涌出的温热粘稠液体,滴落在地面干燥的落叶上,洇开一小片深褐色的湿痕。
“哟!”一个清朗利落、带着三分戏谑七分了然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他身后几步之遥响起,如同金珠溅落寒潭,瞬间击碎这片死寂的黑暗。清润的嗓音裹着夜风的凉气,清晰传来:“啧啧啧……这才几日不见,我们顶顶有名的长安纨绔头子……宋世子您老人家……怎么混成这副惨兮兮的德性了?被我们家那四肢发达、脑子直来直去的老四——莫将军,在校场……嗯?打成了满街滚地葫芦?听说当时那动静……砰!跟沙包落地似的!嚯,真够响亮的!”
脚步声踩着枯叶靠近,停在宋麟面前两步远。月光吝啬地洒下点点碎银,勉强勾勒出来人一身绣竹叶暗纹的素青医官常服,身姿挺拔如翠竹,容颜俊逸,尤其那双总是蕴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正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仿佛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珍稀猴戏。
“活该!”青袍医官抱着手臂,下颌微抬,笑容愈发灿烂,唇红齿白,晃得人眼晕,“放着好好儿个人模狗样儿不做,偏生要演那扶不上墙的烂泥巴!那德性!啧啧啧!我们莫家阖府上下瞧着都觉着窝心!谁敢把心尖尖上的姑娘往你那虎狼窝里推?别说我大哥那心思深得跟海沟一样,就我家老夫人,瞧你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赏你两拐杖算是客气的!”
宋麟喘息未定,喉头剧痛,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他缓缓抬起那张被冷汗浸透、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深潭般的眼瞳穿透昏沉夜色,对上莫瑾瑜那双写满戏谑与轻快的桃花眼。没有半分意外。无需回头,这天下会用这种“欠揍”语气跟他说话的,唯此一人。
“咳……”他又一声压抑的轻咳,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陶罐:“她……认得皇甫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抠出,带着血沫的腥气。
莫瑾瑜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挑,抱着的手臂依旧未曾放下。他侧过头,视线越过宋麟肩头,瞥了一眼远处那早被夜色彻底吞噬的凄凉空亭方向,嘴角那抹弧度沾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意味:“莫家扎根长安百年,老老少少的,一年到头总免不了在宫里宫外来回走动几趟。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多少少打过几个照面……有什么稀奇?”他答得轻飘飘,目光转回宋麟那张写满隐忍痛苦、仿佛随时会再次喷血的脸上时,那点叹息瞬间又被促狭取代,“怎么?醋了?啧,看你这小眼神儿……我说宋世子,您现在这副满地打滚的尊荣,还有心思琢磨锦瑟认得谁不认得谁?”
那洞穿骨髓的调侃如同最细的针,狠狠扎在宋麟最脆弱的地方!一股混杂着剧烈痛楚与无尽憋闷委屈的怒火猛地直冲头顶!他猛地直起身体,胸骨牵扯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强撑着狠狠瞪向莫瑾瑜:“你……咳咳!你特意来……就是为了看本世子的……笑话?!”语气带着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龇牙却无力的病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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