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太子大婚正日。
整个皇宫已被铺天盖地的红色淹没。宫灯如昼,红绸蜿蜒过每一道宫墙飞檐,连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也铺上了厚厚的猩红地毯。空气中浮动着庆典特有的、混合了香料、烛火与某种虚浮喧嚣的气息。宫人们步履更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确保这帝国最高规格的婚礼不出丝毫差错。
东宫,作为典礼的核心,更是被妆点得如同一个华丽而陌生的梦境。每一扇窗棂都贴上了精巧的“囍”字,每一处廊柱都缠绕着锦缎,连庭院中那株百年银杏的枝桠间,也挂满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盏,映得夜色恍如白昼。
然而,这片极致的喜庆,却像一层密不透风的油彩,糊在景琰的心头,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独自一人,立在书房外廊下,望着眼前这片流光溢彩。喧嚣似乎很近,鼓乐声、宫人的脚步声、管事太监尖细的指令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却又似乎很远,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传入他耳中只剩一片模糊的嗡鸣。
赵怀安静静伫立在远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他知道,此刻的殿下,不需要任何打扰。
景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偏殿的方向。那里,灯火相对晦暗,在一片红光包裹中,像一座沉默的孤岛。他知道,林夙在那里。程太医傍晚来报,说他今日精神稍好,进了半碗清粥,没有再呕血,但脉象依旧虚弱得让人心惊。
“他在做什么?是否也听着这外面的喧闹?是否……也在看着这片刺目的红?”景琰心中思绪翻涌,愧疚、无奈、焦躁、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明日之后,一切都将不同。他不再是那个只需与林夙相依为命的东宫太子,他将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未来子嗣的父亲,他身上将烙上更深的、属于“正常”皇权的印记。
这念头让他坐立难安。
他忽然转身,走入书房内间,从多宝阁的暗格中取出一小坛酒。这不是宫中的御酿,而是多年前,他与林夙还在最艰难时,小林子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最劣质的烧刀子。那时天寒地冻,炭火不足,两人便偷偷分饮这烈酒御寒,辣得直流眼泪,却又在彼此眼中找到一点微弱的暖意。
他提着这坛酒,没有唤任何随从,径直走向那座孤岛。
偏殿内,药味苦涩,压过了窗外隐约飘来的喜庆香气。烛光摇曳,在林夙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并未卧床,而是披着一件素色外袍,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被红绸与灯盏点缀得失去了本来面目的庭院。
小卓子刚伺候他喝了药,正轻手轻脚地收拾药碗,见到景琰无声无息地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要行礼。
景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小卓子担忧地看了一眼林夙,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只得低头悄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外面的喧闹声似乎被这扇门隔绝了一些,但也因此,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更加凸显。
景琰走到榻前,将酒坛放在小几上,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
林夙似乎这才察觉到他的存在,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固执地落在窗外,落在那些刺目的红色上。他的侧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外面……很热闹。”景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无比残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夙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力的自嘲。他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景琰,那双曾经灵动的眸子,此刻深陷在眼窝里,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琉璃。“殿下……明日大婚,理应……热闹。”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景琰的心被狠狠一揪。他打开酒坛的泥封,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药味。他取过两只茶杯,斟满了那浑浊烈性的液体。
“陪孤……喝一杯。”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林夙面前,“就像……以前一样。”
林夙的目光落在那个粗糙的酒坛和廉价的茶杯上,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两个在寒夜里互相依偎着取暖的卑微身影。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慢慢抬起,似乎想触碰那杯酒,却又在中途无力地垂下。
“奴才……病体沉疴,恐……污了殿下的酒。”他垂下眼睑,避开景琰的视线。
“孤让你喝!”景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和不容置疑。他不是在命令,更像是在哀求,哀求一个能让他们暂时回到过去的契机。
林夙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沉默了片刻,终是重新伸出手,用双手捧住了那只茶杯。冰冷的杯壁与他冰凉的指尖相触,激不起丝毫暖意。
景琰也端起自己那杯,看着他,然后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腹,如同点燃了一团火,却暖不透那颗冰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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