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齐国故地,临淄城外三十里,秦军大营。
王翦按着腰间断水剑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帅帐内死寂无声,唯有帐外呼啸的北风卷过营寨,刮得牛皮大帐呜呜作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哭。几案上摊开一份墨迹未干的军报,来自刚刚被秦军攻占的临淄城。字句不多,却字字带血,沉得压手。
“自三日前始,临淄城内及周遭村落,童谣四起,曰:‘七月流火,霜降未落;九鼎倾倒,秦宫倾覆。’初时零星,今日已传唱遍野,妇孺皆诵。城中人心浮动,暗流汹涌,有暴民聚众于稷下学宫旧址,呼此谣为‘天启’,更有甚者,公然毁坏大秦旗徽,焚烧律令简牍。军士弹压,冲突迭起,已伤十一人,斩首级五颗示众,然谣风未息,反愈演愈烈……”
“七月流火,霜降未落;九鼎倾倒,秦宫倾覆……” 王翦低声重复着这十六个字,声音在空旷的帅帐里显得格外冷硬。七月的流火之星(心宿二)在秋夜西沉,本该是霜降将至的时节,却迟迟不见霜落——这反常的天象,硬是被塞进了这童谣里,成了秦室将亡的征兆!九鼎乃社稷神器,秦宫是大秦根基,倾覆二字,何其恶毒!这绝非无心之谣,而是淬了剧毒、直刺大秦心窝的匕首!他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乱跳。“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这谣言的源头!凡传播者、唱诵者,一律拿下!临淄令是干什么吃的!”
“上将军息怒!”副将蒙武连忙躬身,他是蒙骜之子,与王翦相交莫逆,此刻脸上也满是凝重。“临淄令已尽力,奈何这童谣……邪门得很。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地里冒了出来。孩童们口口相传,速度快得惊人。抓了几个带头的,都是些懵懂幼童,只道是跟玩伴学的,追查上去,竟如藤蔓纠缠,根本找不到最初的根。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末将派人暗访,发现……这童谣的调子,听着有些耳熟,竟隐约像是……像是楚地的巫歌。”
楚地!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刺进王翦的耳膜。齐国刚下,百废待兴,项燕虽死,楚国余孽犹在,恨意滔天。这临淄城,本就是昔日楚、齐勾连抗秦的重镇之一。用楚地的巫歌调子,裹上恶毒的诅咒,煽动齐地人心!好毒的手段!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灌了进来。斥候营的百将王豹,一个曾在骊山刑徒营跟王翦一起滚过泥坑、淌过血泊的老部下,浑身冒着寒气闯了进来,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在昏暗的灯火下更显狰狞。他顾不得行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将军!城西二十里,桑丘村!出事了!”
“讲!”王翦霍然起身,断水剑的剑鞘撞在几案角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村里……疯了!”王豹喘着粗气,眼中带着一丝惊悸,“几个半大的孩子,唱着那鬼童谣满村乱跑,边唱边砸!先是砸了刚立起来的乡正署牌子,接着冲进里正家,把他刚领到的《秦律》简牍扔进了火塘!里正去拦,被几个孩子用石头砸破了头!更邪乎的是,村里那条最凶的看家狗,平日里能追着野狼咬的主儿,今天不知怎的,被那些孩子指着鼻子唱了几句,竟夹着尾巴哀嚎着跑了!然后……然后全村的孩子,不管大的小的,都跟着魔似的,满村巷地唱,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推搡……大人去拉,反而被自家孩子又抓又咬!整个村子,鸡飞狗跳,全乱了套!”
童谣索命!王翦脑中猛地闪过这四个字。这已经不是蛊惑人心,这是近乎妖邪的驱役!
“带路!蒙武,点三百锐士,随我去桑丘!”王翦抓起佩剑,大步流星冲出帅帐。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断水剑在鞘中隐隐低鸣,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此刻的杀机。他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他王翦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风雪扑面,马蹄踏碎地上的薄冰。三百黑甲骑兵在王翦和蒙武的率领下,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撕开沉沉的夜幕,直扑桑丘村。
离村还有二里地,那诡异的声音已经穿透风雪,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那不是整齐的合唱,而是无数个稚嫩又带着某种狂热腔调的童音,此起彼伏,交织重叠,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抓挠着人的心肝肺腑。单调、重复、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
“七月流火,霜降未落——”
“九鼎倾倒,秦宫倾覆——”
“七月流火……”
“秦宫倾覆……”
声音的来源正是桑丘村。村子不大,此刻却如同煮沸的汤锅。火光在几处房屋间明灭不定,浓烟混杂着尖叫、哭喊、牲畜的惊嘶、器皿破碎的刺响,搅成一团混乱的噪音。人影幢幢,在雪光和火光中疯狂地晃动。
村口一棵半枯的老槐树下,黑压压聚着一群人,大多是村里的老人和妇人,他们惊恐地抱在一起,望着村子里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瑟瑟发抖,有几个妇人已经瘫软在地,泣不成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大概是村里的三老,看见王翦一行的黑色战旗和森然甲胄,如同见到了救星,连滚爬爬地扑过来,老泪纵横:“将军!将军救命啊!娃儿们……娃儿们都中邪了!管不住,根本管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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