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原射雁,铁羽坠青玦】
肩水金关的晨霜厚达三分,夯土城墙的夯层纹理被冻得棱角分明,每道夯痕里都嵌着细沙与苇秆 —— 这是秦代筑城 “版筑法” 的典型遗存,能让城墙在风沙侵蚀中屹立百年。蒙恬的靴底踏过关隘外的盐碱地,盐壳碎裂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靴齿缝里还卡着昨日突围时沾上的合黎山红土,与河西的白碱形成刺目的对比。
这片横亘河西走廊东段的要塞刚从夜色中苏醒,东墙的雉堞后,戍卒们正用麻布蘸着草木灰擦拭青铜弩机。弩臂桑木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光泽,表面涂着三层桐油,既防蛀又防潮,那是军工坊 “岁终考功” 时的优等品标记。蒙恬指尖抚过甲胄上的箭孔,昨日匈奴人的青铜箭簇仍嵌在铁甲缝隙,边缘卷着毛刺 —— 浑邪部的锻炉总掺狼粪助燃,会在箭簇表面留下独特的灰黑色斑纹。
“将军,王将军的斥候传回消息,匈奴主力已退往合黎山北麓。” 李信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地上的枯草,草叶上的霜花簌簌掉落。他手中提着半袋风干的羊肉,皮囊上印着 “肩水仓丞” 的戳记,是关隘戍卒从储备粮仓里匀出的粮草,“都尉说,三日前有南归雁群过境,比往年迟了整整半月 —— 许是北边的寒流来得早。”
蒙恬抬眼望向天际,铅灰色云层像浸了水的麻布,沉甸甸地压在祁连山的雪顶。一队鸿雁正排着 “人” 字掠过,翅膀剪开晨雾,鸣声凄厉如箫,竟比寻常雁鸣低了三个音阶。河西的秋日总来得猝不及防,昨日一场冷雨过后,草原上的芨芨草都染上枯黄,风卷着沙砾打在青铜盾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倒像是远处匈奴营地的篝火爆裂声。
他忽然眯起眼 —— 雁群队列有些散乱,尾翼的鸿雁左翅每扇动三次就会凝滞半拍,飞行姿态格外滞重,仿佛腿上坠着什么重物。“那只雁有古怪。” 蒙恬按住腰间的陨铁剑,剑鞘上镶嵌的北斗七星纹在晨光中闪着寒光,“左翅下似有拖拽之物,绝非伤病。”
李信立刻取下背上的秦弩,那是军工坊新制的臂张弩,弩臂缠着细铜丝 —— 这是增强张力的新工艺,能将射程从寻常弓箭的五十步提升至八十步。他屈膝跪地,左手托住弩身,右手勾住弓弦向后猛拉,直到弦扣稳稳卡在牙机上。望山(瞄准器)上的刻度清晰可辨,从 “一” 到 “十” 的阴刻数字对应不同射程,李信眯眼校准,将 “七” 字刻度与雁影重叠 —— 那正是七十步的精准距离。
“咻” 的一声,弩箭破空而出,箭杆尾端的羽毛划出一道残影,掠过三十步外的胡杨林。胡杨的枯叶被气流掀得纷飞,鸿雁受惊四散,那只滞重的雁子应声坠落,翅膀扑棱着砸在盐碱地里,扬起一阵白尘。两名亲卫立刻奔过去,他们的牛皮战靴踩过盐壳的声响越来越近,片刻后举着鸿雁快步返回,神色惊惶得像是攥着一团即将燎原的烈火。
“将军,您看这个!” 亲卫的声音发颤,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只见鸿雁的左腿上系着一枚青白色玉玦,用浸透松脂的麻绳紧紧捆绑 —— 松脂在晨霜中凝成半透明的壳,显然是为了防水防潮。玉玦的缺口处卡着绳结,正好将鸿雁的腿环住,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可见绑缚时的决绝。
蒙恬伸手接过,玉玦入手温润,竟丝毫不受晨霜影响,倒像是揣在人怀里暖了许久。他用拇指量了量直径,约四厘米,正是战国晚期玉玦的常见尺寸。玦身呈扁片状,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指尖划过竟无半分滞涩,内侧刻着细密的蟠螭纹 —— 龙身蜷曲如蛇,四爪隐在云纹中,龙首回望的姿态正是楚地典型的 “回首螭纹”,与去年在楚墓中出土的玉璧纹饰如出一辙。
他指尖抚过玉玦表面,忽然触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刻痕。借着晨光翻转玉玦,背面的阴刻文字赫然入目 ——“始皇死而地分”。六个小篆笔画劲挺,“皇” 字的竖画带着明显的顿挫,“分” 字的撇捺转折锋利如刀,刻痕深浅不一,最深处竟达半毫米,末端还留着崩裂的玉屑,显然是仓促间用青铜刻刀凿刻而成。蒙恬的指节骤然收紧,玉玦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眼前仿佛浮现出刻字人咬牙切齿的模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刻刀划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这…… 这是谋逆之言!” 蒙武凑过来看清文字,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青铜剑,剑穗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警惕地扫视四周 —— 关隘外的胡杨林里影影绰绰,仿佛藏着无数双耳朵,“谁会把这种东西绑在雁上?是匈奴人,还是关东的叛贼?”
“匈奴人刻不出如此规整的小篆。” 蒙恬打断他,指尖仍停留在刻字处,指甲摩挲着笔画的边缘,“你看这‘皇’字的笔锋,起笔藏锋收笔回锋,是李斯《仓颉篇》里的标准笔法;还有‘分’字的转折,绝非匈奴人用刀刻得出的。而且这玉料……” 他忽然蹙眉,将玉玦凑近鼻尖,一股细腻温润的光泽从玉质深处透出来,侧视时泛着淡淡碧色,正视则呈羊脂白,与当年在咸阳宫见过的传国玉玺残料如出一辙 —— 那是二十年前,他随父亲蒙骜入宫时,亲眼见少府符节令丞捧着的边角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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