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井汲惊骸】
莫贺延碛的黄沙被风卷成黄龙,扑在秦军方阵的玄色甲胄上沙沙作响,甲叶缝隙间早已积满细沙,行走时摩擦出细碎的脆响。王翦勒住缰绳时,座下乌骓马打了个响鼻,蹄子踏碎地面凝结的盐壳 —— 瓜州的盐碱地在暮色里泛着青白,像铺了层碎裂的寒玉,远处的烽燧如孤坟般矗立,顶端的枯枝还挂着去年的胡杨絮,在风中抖得只剩骨架。
“将军,前头便是瓜州驿。” 斥候翻身下马时甲胄重重撞在石上,接缝处的汗碱泛着白痕,在暮色中格外醒目,“驿道旁的‘立鄙守路’石屋还在,驿丞说井水能饮,只是近三日总闻着股腥气,像是…… 像是血泡沤烂的味道。”
李信早已按捺不住,靴底蹬得马镫作响,催着坐骑奔过驿道的车辙沟。那道被车轮碾出的深槽足有半尺,是秦廷 “车同轨” 的铁证,沟壁还留着新凿的痕迹 —— 去年河西之战时,运送粮草的牛车在此卡轴,工匠连夜凿石拓宽才解了困。驿站由夯土筑成,院墙爬满盐渍,正门前的两株胡杨枯槁如鬼,树干上密密麻麻刻着往来戍卒的名字。
后院的古井嵌在三尺高的夯土台中央,井口用四块青石板围砌,每块都有牛车车**小,边缘被井绳磨出深达寸许的沟槽,最深处能塞进半只手掌。两名锐士麻利地解开辘轳上的三股麻绳,榆木水桶坠向井底时,发出 “咚” 的闷响,溅起的水声黏滞得反常,不似寻常井水那般清透。
“不对劲。” 李信突然皱眉,右手按在腰间的青铜剑首上。水桶刚往上提了半丈,手腕粗的麻绳就绷得笔直,底下像是坠了百斤巨石,辘轳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四名锐士合力拽绳,粗麻纤维被拉得咯吱作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终于将水桶拽出井口 —— 桶里哪有半滴水,竟盛着颗血淋淋的人头,双目圆睁如铜铃,颈间的切口齐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黑血,落在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匈奴杂种!” 一名锐士怒喝着拔刀,青铜剑出鞘时寒光刺眼,却被及时赶来的王翦按住手腕。老将军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厚茧,力道沉稳得不容抗拒。他蹲下身,指尖拨开人头散乱的褐发,耳后一块月牙形的靛青刺青赫然入目,边缘还沾着沙粒:“是浑邪王部的人。去年河西之战,我斩过的匈奴百夫长耳后都有这个标记,用靛蓝和羊血混合刺成,入水不褪。”
徐巿这时已提着麈尾走到井边,素色的袍角沾了些许血渍也不在意。他用麈尾柄轻轻拨开桶沿的血沫,目光突然凝在人头紧攥的右手上。那只手僵硬地蜷着,指节扭曲如枯木,指缝里露出段青铜剑穗,穗子上的蟠虺纹虽被血污覆盖,仍能看出楚式纹饰的精巧。“将军快看!” 他示意身旁的锐士用银镊小心掰开死者手指,一柄短剑从尸手中滑落,“当啷” 撞在石板上,剑鞘裹着暗红的血污,表面的蟠虺纹以细小的蛇形图案盘绕,间杂着绹索纹分隔,正是楚式青铜器的典型样式。
李信捡起短剑时,指腹蹭到剑鞘上的铜箍锈迹。那层锈蚀发黑如墨,却在摩挲后露出底下的青绿色铜胎,繁复的纹饰在暮色中渐渐清晰。他握住剑柄往外一抽,寒光骤然出鞘,剑身掠过暮色时,四字鸟虫书铭文赫然入目 ——“亡秦必楚”,笔画间带着凌厉的锋芒。
“又是楚裔的鬼把戏!” 李信的拳头重重砸在井台石板上,震得碎沙簌簌往下掉,“定是张掖逃散的项氏余党,勾结匈奴来恐吓我们!当年项燕败于我手,这些余孽竟还敢作祟!”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当年伐楚失利的耻辱至今仍像针一样扎在心头。
王翦却盯着短剑的剑首,那里用阴刻技法刻着个极小的 “项” 字,笔画纤细却力道十足:“这不是寻常楚剑。项燕当年自刎时用的剑,剑首就有这样的刻字,剑脊还有一道与秦戈相撞的缺口。当年灭楚后,此剑被列为九卿级战利品,藏在咸阳宫的兰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驿站驿丞,那老者穿着粗麻布襦裙,膝盖处还沾着驿道的尘土,“最近有匈奴人来过?”
驿丞哆哆嗦嗦地磕头,额头撞得石板砰砰响:“前…… 前日来了十三个匈奴骑士,都穿着左衽的皮褶衣,戴尖顶帽,帽檐挂着狼尾飘带。他们说要找徐方士的信物,还在井边烧了堆纸钱,灰烬里混着羊骨。小的躲在门后不敢看,只听见领头的人用汉话喊‘剑归楚地,刘旗东举’,还说…… 还说咸阳宫的铜鹤要流血了……”
话音未落,远处的烽燧突然燃起黑烟,滚滚向上直冲暮色。三名斥候策马奔来,马蹄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甲胄上沾着的箭羽还在颤动,其中一人的肩甲已被射穿:“将军!西北三十里发现匈奴营地,篝火余温未散,他们正往祁连山方向撤退,地上留着块楚式龙形玉佩,刻着‘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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