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年的冬夜,格外寒冷。京师贡院之外,残雪未消,北风如刀。文履谦裹紧了单薄的棉袍,随着垂头丧气的人流,踉跄而出。榜上无名。又一次。
这已是他第三次会试落第。不同于前两次尚有年轻气盛可作凭恃,这一次,他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死灰。并非才学不济,他文履谦之名,在豫南士子中亦算翘楚。只是,如今的科场,早已不是寒窗苦读便能叩开的龙门。关节、请托、钻营,乃至明码标价的舞弊,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渴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读书人。他自诩清流,不肯同流合污,便只能在这门外,一次次承受这冰霜般的冷落。
“文兄,又……唉。”同乡的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汇入了那失意的人潮。
文履谦没有回应。他抬头望着铅灰色的、仿佛要将这皇城彻底压垮的天空,只觉得胸中块垒难消,一股愤懑与绝望交织的情绪几乎要破腔而出。国事日非,甲午新败,割地赔款,朝廷却依旧如此,贤路壅塞,奸佞当道!这书,读了何用?这科举,考了何益?
他没有回乡,也无颜回乡。靠着在书院抄书、替人撰写书信碑文,在京郊一座破败的寺庙里赁了间陋室,暂且栖身。每日里,除了为生计奔波,便是阅读那些被视为“异端”的时务书、海外舆图,越是了解外界,便越是感到神州陆沉的危机迫在眉睫,也越是感到自身的无力与渺小。
如此蹉跎年余,家中传来噩耗,老父病故。文履谦仓皇南归,料理完丧事,已是家徒四壁。为生计所迫,他不得不在光州一家颇有名气的乡绅家中坐馆,教导蒙童,换取微薄束修,聊以度日。这便是柏家。
初入柏家,文履谦只觉得这家族与别处士绅并无太大不同,田连阡陌,仆役成群,透着一种沉稳的富足。家主柏老太爷虽已年老,不大管事,但威望犹存。他教导的是柏老太爷的几位孙辈,其中便有年仅十六七岁的柏凌云——后来的太祖。
那时的太祖,已是少年老成,与其他或顽劣、或只知死读诗书的兄弟迥然不同。他沉默寡言,目光却异常清亮敏锐,对于文履谦所授的经史子集,他往往能提出一些超乎年龄的、切中时弊的疑问。
一日,讲授《史记·货殖列传》,文履谦谈及太史公对经济流通的重视,不免引申到时下朝廷经济困顿,洋货充斥,利权外溢。其他学生或昏昏欲睡,或茫然不解,唯有柏凌云听得极为专注。
课后,柏凌云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等到众人散尽,方才上前,对文履谦深深一揖:“先生今日所言,振聋发聩。学生常随家父行走南北,见商路凋敝,民生艰难,洋布洋火遍及乡野,而我中国之银钱,如流水般外泄。长此以往,民穷财尽,国将不国。先生既明此理,不知可有教我?”
文履谦心中一动。他未曾想到,在这豫南乡间,竟有如此少年,不仅关心稼穑田亩,更能看到这经济层面的危局。他沉吟片刻,叹道:“此乃积弊,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力可挽。朝廷颟顸,只知加赋,不知开源;士大夫空谈性理,鄙薄货殖。欲图改变,难,难矣。”
柏凌云却目光坚定:“难,便不做么?若人人皆畏难而退,我华夏岂有明日?”他顿了顿,低声道,“学生观先生,非寻常腐儒,胸中自有丘壑。屈居于此,教导蒙童,岂非明珠暗投?”
这番话,可谓说到了文履谦的痛处。他望着眼前这目光灼灼的少年,仿佛看到了自己早已熄灭的理想之火,在另一人眼中熊熊燃烧。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道:“那你以为,当如何?”
柏凌云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邀请文履谦至其书房。那书房陈设简朴,却藏书颇丰,除了经史,竟还有许多地理志、兵书,甚至几份辗转得来的《申报》、《万国公报》。他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简陋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勾勒了许多记号。
“先生请看,”柏凌云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北地旱涝频仍,民不聊生,拳匪隐现;东南沿海,洋舰环伺,门户洞开;朝廷……中枢暗弱,难有作为。学生以为,大变之世将至。困守田亩,或可保一时安宁,然绝非长久之计。”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看着文履谦:“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需有钱粮,需有耳目,需有……自己的力量。学生人微言轻,族中亦多守成之人,前路迷茫,常感孤寂。今日得遇先生,如暗夜见灯,恳请先生不以凌云年少学浅,日后能时常点拨教诲。”
那一刻,文履谦心中震撼莫名。这哪里是一个十几岁少年应有的见识和胸怀?这分明是……潜龙在渊!他仿佛看到了一条与自己过去所认知的、完全不同的道路。科举入仕,报效朝廷?那条路已然走不通,即便走通,在那腐朽的泥潭中,又能有何作为?而眼前这个少年,他所思所谋,虽惊世骇俗,却似乎……更贴近这残酷的现实,更蕴含着一种打破僵局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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