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终究是带上了些许温意,不再如刀刮骨。村西头的盐碱沙荒地边缘,那狰狞的荆棘壁垒沉默矗立,藤蔓虬结,暗红的纹理在微暖的日光下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毒刺幽蓝,拱卫着中央那片已被收割、只余下短短暗红茎茬的土地。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神圣谷物醇香与大地深沉气息的芬芳,尚未完全散去,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破败的窑洞口,张寡妇佝偻着腰,布满冻疮裂口、血污泥污的手,正极其小心地将几块昨夜新捡的、相对平整的碎石,压在那片暗红茎茬根部周围的浮土上。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残留的暗红纹路,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沉淀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慰藉与沉甸甸的希望。
窑内深处,篝火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橘黄的光晕在布满烟炱的拱券壁上跳跃。赵小满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枯槁的身体裹着那件宽大破旧的夹袄,依旧单薄得可怜。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嘴角和鼻翼残留的暗红血痕如同刺目的烙印,无声诉说着昨日那场惨烈的透支。她闭着眼,眉心那道沉寂的根须印记温润内敛,呼吸微弱却平稳,如同深扎地底的根须,在沉睡中汲取着大地的养分,缓慢修复着千疮百孔的残躯。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轻快却又极力压制的兴奋。
快嘴刘的身影出现在窑洞口,枯槁的脸上难得没有往日的尖利,反而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蓝布仔细包裹的、沉甸甸的小布包,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同样用布盖着的、鼓鼓囊囊的箩筐。
“张婆婆!” 快嘴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讨好,目光飞快地扫过沉睡的赵小满,又落回到张寡妇身上,“…都…都办妥了!”
张寡妇直起身,布满冻疮的手在破袄上蹭了蹭,浑浊的眼睛带着询问看向快嘴刘怀里的布包。
快嘴刘会意,脸上笑容更盛,小心翼翼地解开旧蓝布包的一角。哗啦啦——!一阵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的声响!里面赫然是满满一包黄澄澄、沉甸甸的——铜钱!每一枚都带着温润的光泽,在篝火的微光下跳跃着诱人的光芒!
“整整五百文!一个子儿不少!” 快嘴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您是没瞧见!村东头陈二麻子家那婆娘,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捧着那带‘神光’的粟米,手都哆嗦!价都没还!生怕晚一步就抢不着了!” 她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铜钱,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口气,凑到耳边听那嗡鸣,脸上是赚了天大便宜般的得意,“剩下的粮,按您的吩咐,都在这儿了!” 她掀开盖着箩筐的布,里面是满满一筐沉甸甸、流淌着温润赤金星芒的暗金粟米,神圣的谷物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窑洞深处的阴寒。
张寡妇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包黄澄澄的铜钱,再看向箩筐里耀眼的金粟。五百文!这是多少年了?她早已忘记了铜钱握在手里的感觉!上一次摸到这么多钱…还是儿子没被拉走前,卖了两担新麦…那点钱,最终也没能留住儿子…
一股混杂着心酸、狂喜和扬眉吐气的巨大洪流在她胸腔里冲撞,让她枯朽的身体微微颤抖。她伸出布满冻疮裂口、血污泥污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包沉甸甸的铜钱。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透过粗糙的皮肤,狠狠烙进了她早已冰封的心底深处。
“好…好…” 张寡妇的声音嘶哑干涩,只重复着这一个字,浑浊的老泪在深陷的眼窝里打转,却最终没有落下。她枯槁的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那包铜钱。入手的分量让她手臂猛地一沉!五百文!这是她们的血汗!是那片死地生出的金疙瘩!是属于她们自己的、沉甸甸的——活路钱!
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布包,粗糙的蓝布深深勒进掌心冻裂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却让她感到无比的真实和安心。她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那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紧贴着干瘪的胸膛,仿佛一颗重新跳动起来的心脏。
“剩下的粮…仔细收好…” 张寡妇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扫过那筐金粟,“…一粒…都不能糟蹋。”
“哎!您放心!保管收得严严实实!” 快嘴刘拍着胸脯保证,脸上依旧堆着笑,目光却忍不住又瞟了一眼张寡妇揣钱的胸口位置,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她识趣地没再多话,帮着张寡妇将盛粮的箩筐挪到窑洞最干燥的角落,用几块破木板仔细盖好,又殷勤地添了些柴火到篝火余烬里,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破窑。
窑洞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篝火细微的噼啪声和赵小满微弱平稳的呼吸。
张寡妇枯槁的身影在篝火旁伫立良久。怀里那包沉甸甸的铜钱,如同滚烫的炭火,灼烤着她枯朽的躯壳,也点燃了深埋心底的微光。她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浑浊的眼睛,一寸寸扫过这间栖身了不知多少年、早已习惯其破败与阴寒的破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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