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来,刮得枯草如刀。
逍遥津上血腥未散,桥缝里凝着暗红的线,像被夜色悄悄缝合的伤。天边刚泛出一指宽的白,飞骑已经上路。
那是选出的最快的一匹汗血,鬃如火,鼻息间有霜。骑手不过二十出头,背脊直得像一支箭。张辽亲手把密封军报塞进他怀里,又把一面破角的金边黑旗卷成一束交给他:“此物先行,路上遇关,见旗如见我并州军令。”
飞骑咬牙,双掌捧旗,额头在旗杆上一磕,转身上马。蹄声一沓,桥板一颤,他人已如箭矢破风而去。背后的风把狼纹小旗吹得猎猎有声,那声音一路挂在晨雾里,挂在每一处烽燧与驿传的耳膜上。
第一站在津北的土岗。岗上关吏还没把眼屎抠干净,就被那面旗刺得一个激灵。关吏不敢问,亲自扛起横杆。飞骑不减速,马腹紧贴,横飞过去,溅了关吏一脸的冰霜。等他擦净了脸,耳里嗡嗡的风声还在,心里已知今日要有大事。
第二站在杨柳渡。渡头老渔翁靠着船舷,在冷风里打盹儿。眼角余光一抖,他看见一匹红鬃的马从薄雾里蹿出,马上的人怀里紧抱一面黑旗,旗边破了个角,像缺了一笔的字。他立起身,直觉要跪,腿却不听使唤,只能追着那马的影子在岸上连连拱手,嘴里喃喃:“好,好……”
第三站在东亭驿。驿丞打着呵欠,刚端起稀饭,就被飞骑一声“换马!”吓得手一抖,铜勺“当啷”落地。飞骑把战报拍在桌上,桌角上冻凝的油污被震得“喀嚓”一声裂开。驿丞手忙脚乱,自己牵出驿中最好的灰骝:“敢问军情——”话没完,飞骑已经跨上马背,军报系在胸前,旗插在后鞍,灰骝一声长嘶,连人带蹄成一道灰影。驿丞端着空碗呆站半晌,忽然心口一热——是被那一抹狼纹刺着了。他回过神来,竟不知什么时候鼻头发酸。
一路如飞。山口风窄,飞骑俯身贴马,旗在背后鞭打他的肩胛;村口鸡鸣,老妇探头看见他,赶紧把孙儿抱进院。路旁的槐树老了,风把枯叶刮下一地,像铺了一条斑驳的毯子。飞骑的马在毯子上“答答”地踩,像踩在每一个未归魂的胸口——那些魂在路两旁,看他过,眼睛里没有怨,只有焦灼的光。
到第四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明净。驿站后院,有个瘸腿的伙夫在劈柴,他抬头,看见旗,木楔掉在脚背上,疼得嗷一声,又立刻闭了嘴。他跟过军营,知道此旗意味着什么——不是单纯的胜,而是胜得人心发紧。伙夫想起自己的兄弟二狗子,两个月前去的并州军,写了两封信,一封说吃得饱,睡得踏实,一封说若不还,就替他给娘上坟。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胸口摸,却摸到空空的布衫。二狗子的信他缝在了破棉袍里,今早换了衣裳。他忽然慌起来,像丢了什么命根子。
第五站在兖水北岸。风把水面吹出一层层反光,像鱼鳞一样冷。对岸,有旗海绵延,黑甲如林,那是霸主的前线营地。营门半启,门外横着拒马,门里一口铜鼓赫然。飞骑远远勒住,先把旗高高举起,两名门兵对视一眼,一名飞奔入内,一名上前接旗,双手震得发麻。
鼓声一记,沉稳,不惊。营内人声未乱,刀在架,盔在架,甲在架。飞骑下马,腿软得有些发抖。他不是怕,他只是把一路绷得太紧的筋放了下来。他双膝一沉,抱拳高声:“合肥逍遥津急报——”声音被风一卷,撞进中军大纛下的帐子里。
帐子内,炭盆红得正旺。霸主坐在案后,未着重甲,一袭黑袍,袖口绣云雷纹,腕上虎纹铁扣暗暗吞光。他把短匕放在案角,匕刃上沾着一丝凝白的脂——刚才他在削蜜渍山楂,削刀很快,果香极淡。陈宫立在旁边,眉目沉静,像一块刚刚被水打磨过的石。帐角一抹阴影里,贾诩把手缩在袖里,眼睛半眯,像在看一局棋。
“报。”霸主抬眼。
飞骑将两物奉上:密封军报与破角副旗。陈宫先收旗,展开诸角,细看血线之方向,低声道:“非假物。”他把旗往案上一摆,黑底金边铺开,帐中灯火照得金线微微跳动,像一条被压住尾巴的龙。
霸主这才拆封。蜡封断处,纸香里透出淡淡的血腥。那几行字很短:“丑时,文远率选锋八百越逍遥津,搴旗断鼓,逼敌帅退,折其锋,挫其胆。今晨敌阵未整,糜乱可观。请主公定心,兖州之战勿忧后院。愿以此旗,告慰阵亡。”落款:辽。旁有陈宫字:谨付一策,夺旗先夺心,诸军但守,勿贪。以狼纹小旗为楔,日日夜袭,挠其胆,三日而退。
霸主看完,指尖敲了敲案角,那声响很轻,却重重落在帐内诸人的心上。他的眼睛里有火,火被一层冰压着,冰里又有一道刀光。他不笑,唇角也未动,却让人觉得整座帐子忽然高了半寸。
“文远。”他低声念,像念一柄刀的名。
陈宫垂目:“此捷,可震江东。”
贾诩却笑了笑,那笑不显牙:“震江东,未必有声。无声之震,方是长久。君王,今日不宜大宴,只宜大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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