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到极处,天际只剩一线薄得快要断裂的灰。
合肥城北,逍遥津的水面如一条卧蛇,寒风拂过,冒起一层细碎的鳞。营外旗影成林,旌尾在夜里轻轻敲打桅杆,发出像牙齿打颤的声响。
斥候趴在地面,指尖捏着一撮湿土,嗓音低得像砂砾:“江东大军已列阵于津南二里,旗号‘吴越’、‘大都督’,营火连成一线。先头约三万,后续滚滚而来。其伏骑绕到东洼,意在探我背脊。”
张辽俯身看那道暗水,眼神像打磨得极亮的刃。他身后不过一圈篝火,映得甲胄生寒。此刻守城的是他,城中五万老弱与辎重在背;主公远在兖州与曹军缠斗,一时回援不得。
“十万又如何?”他将手按在地面上,感受寒意从掌心爬上臂骨,“我们是墙。”
“主公远战,后院起火。”陈宫留给他的信函落在案上,首句写得像一柄钉子,“此战唯胜,不可败。败,则徐州根基动摇。胜,则江东再不敢窥北。”字里行间无多余言语,像陈宫的人。
张辽轻轻合上信。
帐内只有四名将校:臧霸、曹性、郝萌、张合。此刻都静,听他开口。
“吴人远来,自信兵多。”张辽把沙盘往前一推,手指点在逍遥津要害,“但他们连营铺陈,旗号过密,说明有心虚。此津桥窄,两骑并肩不能行,若其欲强渡,势必拥塞。拥则乱,乱则可破。”
臧霸眉一挑,火光映得他虎目生风:“将军是要先打桥?”
“不。”张辽摇头,“先打心。”
他抬手一挥,校尉牵来八百匹马,缰绳上仍挂着夜露。八百骑整肃,甲片如鱼鳞,在暗夜里吞吐微光。这八百人是并州铁骑的选锋,马刀短利,马背上的鞍桥低,专为疾突而设。
张辽将一面黑底白狼纹的小旗别在臂上,转身对众人道:“诸君记住,今夜不是守,是打。打他们的胆,打他们的神。待天未明,营门大开,鼓不击,号不吹,随我出营,直捣其都督寨。旗指何处,何处即我并州之地。”
曹性按住弓,眼里放光:“得将军一令,愿搏命。”
臧霸咧嘴笑,露出白牙:“就等这一仗!”
张辽目光绕过众人,在每一张脸上停一瞬,像在一颗颗石头上试刀锋。八百人里,有老卒,有新锐;有人手心出汗,也有人咬牙偷笑。
“记住三件事。”张辽举起手指,“第一,队形如楔,不可散。第二,入其营必夺旗,旗一落,敌胆自寒。第三,见我刀举三次,立刻退。进退之机,在我不在你们。”
他顿了顿,又压低嗓音:“你们背后,是城,是老小。你们脚下,是主公打下的根。今夜,你们把自己当作一颗钉子,钉在江东人的心头,一辈子拔不掉那种。”
八百人不答,只有盔甲极轻极轻地撞了一下,像一面鼓皮被拂过。
——
子时将尽,营门开成一条缝,冷风嗖地钻入帐中。张辽翻身上马,赤鬃马喷出一口热雾。他不着重甲,只穿了贴身铁缀皮甲,腰间刀与臂上小旗同样简洁。他低头,用手背在马颈上抹了一把夜露,掌心湿凉。
“走。”
八百骑如黑浪从营门泄出,蹄声轻而密,像雨点落在紧绷的皮面。前锋伏低身,马鞭不出声,铁蹄踏着地面的霜,溅起一串冷星。
逍遥津的桥在前,木板被夜露打湿,在月下泛出一层浅光。津对岸吴军营火如龙,长蛇一样盘至天边。最前一处大营高悬“吴”字与一面大都督旗,旗底隐约有鼓楼与角台,执旗之卒懒散地踱步。
一支吴哨探马骤然立起,抬头看到了远处黑影。他还没来得及夹紧马腹,黑影已经化作一柄刀。
第一声,是马刀与喉骨的轻响。那探马歪在马鞍边,眼睛里还未及惊骇,生命像被夜风一口吹熄。
第二声,是旗杆折断的脆声。张辽的马刀挑起了那面“分营旗”,旗杆一折,旗面刷地贴在地上,灰尘飞起,像有人把一面羞耻重重按在地上。
第三声,是营中惊呼、锣声、鼓点乱作一团的喧嚣。
“并州贼骑——”一个角台上的校尉拔高嗓子,但话还没落,箭已经从曹性的弓上离弦,带着一阵冷风钻进他咽喉。他一手捂着颈子,整个人慢慢向后倒,像一杆被拔了根的桅。
“随我!”张辽不回头,刀指正中都督旗,八百匹马在他身后收拢成一道锋利的“楔”。木桥在铁蹄下发出吱呀的呻吟,桥两端吴军终于惊觉,乱箭如雨,黑里夹着火头,噼啪坠入津水。
“覆盾!”张辽一声短喝,第一排骑士左臂高举木盾,箭雨打在上面,发出密集的噼啪声。楔形阵不乱,刀与盾相错如鳞,贴着箭雨硬生生穿过。
过桥的一瞬,张辽左手松盾,右手刀一挑,近侧旗杆又断,旗面砸在几个吴卒脸上,那些人提刀乱舞,像被一张布困住的鱼。他不看,马带着人已入营心。
吴军的营道被帐篷挤得窄,张辽率骑在一线之间穿插;他不贪杀,专取旗与鼓。鼓楼下十余名吴兵正一拥而上,张辽马侧一磕,整人贴着马肋飞出,脚尖在鼓楼木阶上点了一点,像一只猫。刀在半空里划了一个干净的弧,鼓首无声滚落。鼓声断处,惊呼更乱——军心在这一刻像从胸腔里被人硬生生抽出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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